第3章 漂泊不定
父亲背弃了自己的信仰投靠了国民党,站在了人民的对立面,程氏家族的悲剧也就此拉开了序幕。
在石家庄时父亲好像还有个临时办事处机构,设在丁字斜街。是个有着高台阶临街的宅院,门口还挂着办事处的牌子。
记得这是我头一次看到会发亮的电灯泡,竟然想用嘴吹灭它,惹的大人们一场哄笑。这也是我接受都市文明启蒙教育的第一课。
石家庄地处河北中部稍南,当时已是河北的地级城市,又称石门。儿时印象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已是很繁华的大城市了。
那年我六岁,姐姐十岁,都到了上学的年龄。在母亲的催促下,父亲把我俩送到一所公立完全小学就读。
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近,校院像是民宅改造的,教室布局显得很局促,操场很小,各班学生都超员。我和姐姐那个班有好几个加班生,自备桌凳挤在最后排。
记忆最深的一件是,上美术课时女老师在黑板上画了只兔子,像简笔画。让我们临摹,我似乎没怎么用心便画完了。心想这也太简单了,很快就交了作业。即将下课前老师判了分,待念到我领作业时,她好像多端详了我一会,说了句你是从农村来的吧?问的我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难道我像是农村的孩子吗?仿佛受到轻视,再看作业的分数是一百分,我茫然了。
不过,我自我感觉确实比她画的好!我给兔子添了些短短的毛绒,眼睛用红蜡笔涂得彤红,像只活兔子。姐姐只得了八十分。
这大概就是遗传基因的递接的信息吧,就连父亲、母亲、爷爷看着我的画,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显露出质疑的神态。
因为他们知道平素顽皮不安分,根本没见过我认真的画过一张画。
说起来也奇怪,打这件事后我对画画好像格外上心。墙上画、地上画,什么羊马牛、张飞关公孙猴子,作业本的背面课本的空隙尽是涂鸦,对大街上的广告画,四壁贴的年画,能盯着观看很久、刻印在脑里,想画什么时它自己会跃然纸上。
说句实话别人可能不相信,父亲是清华美专毕业的,绘画造诣自然很高。可我从未见过他伏案作画,也未得到他的一句点拨。
只是给我买过两本画集,一本是丰子恺画集,一本是简笔画大全。父亲说我画画是无师自通。
另一件事记忆也很深。
四月四号这天是国民党设置的儿童节,各个小学校届时都要举行隆重的庆祝活动,像集会游行等。
那天学校举行了童子军列队表演,参加童子军的是三年级以上的学生,着装统一化。身穿国防绿色的短袖短裤军服,打着裹腿脚,穿力士球鞋,头戴大园檐的凉帽,系着兰白色相间的领巾,挂着水壶绳带,抗着军棍,在军乐队的引领下,踩着鼓乐点迈着正步,趾高气扬的在小操场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之后雄赳赳地跨出了校门。
姐姐拉着我在人群里围观。我说:让爹给咱俩也做身服装。姐姐拽了我一下,斜眼瞪着我说:做梦去吧!
确实,能加入童子军的学子,大都是官宦、富商和城里的富人家的弟子。普通人家的孩子就不要想往了。
石家庄当时来说算是个大城市,是京汉路上的一个交通枢纽,几十万人口。经济、文化、商业发展的很快。
闲时爷爷常领我逛街,最常去的地方是农贸大市场。占地面积很大,各类商品统筹布局,各有各的地盘。有搭棚的、有打地摊的、有推车的、有挑挑的,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想完整逛下来没半天时间是不行的。
爷爷关心的是小百杂货五金土特产品之类,相中了顺便买件拿回去。
吸引我的地方,还是那些有乐趣的热闹地带。什么说书唱小戏的,打把式卖艺的。尤其是变戏法的,变的你心慌意乱,等他抖包袱就是不抖,闲言碎语没完没了,因为钱还没敛够。爷爷等的不耐烦,拽着我就走了。
有时他买到应心的东西,一高兴也恩施我点小玩具,像戏剧面具、小刀小枪之类。这些东西我并不喜欢,玩三两天后不是送人就是让它消失。
一次,一个推车串街的卖瓷器的小贩在我们家门口叫卖,一只小茶壶做工精巧玲珑可爱,我抱着不撤手缠磨爷爷。小贩挺会做生意笑着冲我说:小少爷喜欢我白送给你拉!爷爷说那哪能行!于是从家里拿出一双九成新的棉靴头递给小贩,两厢情愿买卖成交。这只小壶一直跟随我好多年。
父亲有闲心时带着我们全家看过几次电影。
石家庄中心大街是商业、娱乐中心、歌厅、舞厅、剧场、电影院,高级茶楼饭庄一应俱全,是个高消费的地方。一到夜幕降临灯红酒绿音响喧啸,只有走进电影院坐在舒适的靠背椅上,在暗淡的灯光里,听着柔美的广东音乐,似乎走进另一个世界。温馨而惬意,真是一种享受。
当时看过的几部片子,有西游记、渔光曲、送京娘等。还记住几个明星的名字,像周曼华、白杨,笑星韩蓝根、殷秀勤等。
送京娘电影只看过一遍,其中插曲连曲带词至今还能丝毫不差的吟唱下来:柳叶青又青,妹坐马上哥步行,长途跋涉劳哥力,举鞭策马动妹心。女:哥啊,不如同鞍趋马行。男:用不着费心,我不怕这曲曲路程。这是宋太祖赵匡胤送京娘的一段对唱,确实很俗。
当年我只有六七岁,是否能看懂剧情还是个疑问,竟能牢固地记住歌词和旋律。应当说这是儿童成长时期可能会有的超凡记忆功能的特殊现象。
在石家庄过了七八个月安逸平静的日子。稍感适应,突然传来解放军要围城的消息,空气立刻变得阴霾起来。大人们个个心情沉重,慌乱的收拾着行囊,准备提前撤离。
下一个去处是北京。一听说去北京,我几乎要雀跃起来,但还是克制住自己,因为这是逃难,不是去游玩。
平时在听大人聊天时常描述着北京如何如何古老,如何如何繁华,世界都有名的大城市。所以也是我向往期盼的地方。
这次去北京的旅程又增加了个成员我妹妹淑贞,已两岁,还在母亲的怀抱里。
到北京后住在了珠市口一个教会的宅院里,父亲除了他党内系统关系外,基督教会系统竟然也有深厚的联系。
珠市口教会堂坐落在闹市中心,欧式建筑,塔楼高耸入云,十分醒目。周边街巷人来车往、熙熙攘攘。
父亲告诫我们不许单独出门,以免被坏人拐走。所以我和姐姐只好蹲在教会门口,观赏这花花绿绿的大千世界。
不过后来父亲还是领着我们逐一的游览了故宫、天坛、颐和园、北海等名胜。还去动物园,亲眼看到了狮子、老虎、大象等动物。
感触更深的还是目睹了名嚣一时的“人样子”,收门票的巨人,身高约在两米二十左右,似乎二十多岁,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神态疲惫的用他那大如盘的手收敛着门票,嘴里还咕咕碌碌的说着票、票。围观他的人三五一伙散开在周围,指指划划、窃窃私语,似乎比看狮子、老虎还有趣。
回来以后我总觉着有一种压抑感,自己又说不清楚是种什么心情,总之那张蜡黄略带浮肿的脸和滞呆木讷的眼神,在我脑海里存留了许久才渐渐淡出。
在北京短暂的呆了数十日,父亲通过他的组织关系把我们迁到北京卫城通县暂居。
通县也是个古城,不过是县级的。刚一到此地就给我留下一种温馨而古朴的良好印象。
古城的城楼、城墙及石桥保护的很好,盛开的荷花在淌漾的河水上飘浮着随风摇曳,河岸杨柳成行,燕雀翔飞。宽敞的乡村土路两旁是钻天杨、黄红相间的即将熟透庄稼,色彩斑斓散发着泥土的浓香,仿佛进入人间仙境。
接待安置我们的是驻军的首席长官,大概是团长级别的。高高个子、圆脸光头、和蔼亲切,看来和父亲关系很亲近。
虽说是个武官不如说更像个文臣,令尊令爱令郎、太太小姐少爷的叫着,显得极有礼数,食宿受到格外关照。
军营驻扎在城外,高墙丝网戒备森严。墙外是郁郁葱葱的森林,天然屏障的保护,这儿便显的既隐秘又安全。
父亲可能比孙叔略长几岁,他们彼此间即称兄道弟我也干脆送个顺水人情,孙叔叔、孙叔叔的叫他。逗的他咯咯直笑,抚摸着我的小脑袋说:小少爷真聪明。
军务不忙时孙叔叔驾车带着我们逛逛通州古城,他把吉普停在城外,我们便步行入城。城内多是传统古建筑、窄街小巷。主街商店一家挨一家景象繁荣,走到有典故的地方孙叔伯还给讲述几句,他说的多是些传闻轶事。我不太感兴趣,我想去的是有热闹、有玩的地方,未能如愿。只此一次再没去过。
军营距城里少说有四几里,往返还得用车实属不便。不过离军营仅一道相隔是个好去处。据说是个尚在筹建的森林公园。有凉亭、水塘、古木、奇石,卵石铺路曲径通幽。晚饭后孙伯常和我们一家人来这儿散步消食。这时也是我和姐姐最放松、最自由的时候。
数月后,秋风萧萧,树叶开始变黄飘落。
一天傍晚,孙伯伯找我父亲谈事,表情严肃声音低沉,攀谈几分钟后匆匆离去。
父亲召集我们一起告知了此事。原来孙叔的部队接上方命令让他们做好准备三日内奔赴前线,他已给我们联系好了一架飞往太原办差的军机捎带上我们,太原那边他已经做了妥善安排。父亲又说我们明天起程,老孙很重义气觉得跟我们处的很有感情,舍不得和我们离开,又不能撒手不管。所以在他撤离前先送我们到安全地带,太原方面他已安排妥当有人接应。
北京也不是久留之地,越早撤离越好。
一听说要坐飞机,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喜,我和姐差点儿没叫出声。父亲用愠怒的目光瞪了我们一眼,我们立刻乖乖坐一旁按捺住激动的心。
你想哪个小孩不羡慕飞翔的小鸟,不羡慕坐着飞机在天空翱翔,这不是人人都梦寐以求的事嘛。
孙叔叔亲自驾车把我们送到军用机场,一架深绿色的机身不太大的军用飞机,正往机舱装东西。
孙叔过去和驾驶人员搭讪了几句,送我们登上飞机,和父亲爷爷母亲道别,看着飞机起飞后才驱车离去。
机内空间不大,前面是两排座椅,后面堆放着几个大木箱。勤务人员对我们十分照顾,帮我们系好安全带,还每人发给一个牛皮纸袋并示意晕机时可吐在里面。
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声,由弱到强到最强,震耳欲聋时飞机滑过跑道升腾而起,我想感受下升上天空的感觉,可身体却不住的往后仰、再仰,恐惧的心情使我闭着双眼,紧紧地握住靠椅的扶手,生怕从天上掉下来。
往后的行程简直是苦不堪言,美好的梦想变成一场灾难。飞机穿越云层时的剧烈颤抖和起伏颠簸,使我的五胃六脏翻江蹈海,吐了一次又一次,把胃液都吐出来了。
姐姐的状况不比我好多少,我瘫躺在靠椅上乜斜了她一眼,只见她头发散乱脸色纸白,眼角还挂着泪珠。
所幸只是一个小时的航程飞机降落了。
大人帮着我俩下了飞机,忐忑地庆幸旅程安然无恙,而我却觉得自己软得像滩泥站都站不起来了。
前来接我们的人自称是孙权叔胞弟。他不介绍我们也相信,因为两人就像一个模子托出来的,而且言谈举止都如同一人。
殷切热情、笑容可掬,待人之亲切犹过之其兄。商人嘛。
主人把我们安顿在他家商店的后宅院里,庭院是老式翻新,院中有一个不太大的养鱼池,池中是假山石,池边还有两棵古槐,树下有乘凉的石桌石凳等。正房和厢房都有过廊穿通,一看就知道是个接待宾客院落。
一日三餐、起居坐卧都有伙计伺候。主人还不时地过来问寒问暖。寄人篱下却享清福,父亲和爷爷均感不安。
父亲通过教会关系在外边租了套房子,房东是信教的姊妹,相对更有安全感。
父亲向孙家主人再三的表示感谢,假言有家实在亲戚力邀住到自家,实在不能推辞了。主人也领会了我们的心情,不再强留了。
在孙家客院前后住了数十天。
一天,在宪兵队当差的大姑夫银庚开了辆军用中吉普来接我们搬迁。姑夫戴着钢盔踏着皮靴,身着西式军服,很有派头。开着吉普载着我们通过繁华街市,时不停地按着喇叭神气十足,我顿时感到自己也挺牛气。
驶过几条横街,吉普车开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停在了一个小院门口,这便是我们租住的地方。
此后姑父就成了我们的座上客,常来常往,不时地带些米、面、肉、菜及烹调用材。
据说他是负责后勤司务的,自然有公私兼顾的便利条件。
在太原,我们在这个幽静的小巷里平安地度过了三个月。
大人们终日忙着和教友们沟通作礼拜,对我们就疏于管束,也给我和姐姐偷偷溜出来逛街的机会。
先是在附近这条商业街开始挨个地浏览各家货色和经营状况,随便打听价格,当然只是光顾不能惠顾,因为兜里没钱。
渐渐又拓展些范围,一纵两横,来回游逛。后来姑父来了,我们向他诉述委曲,姑父边听边咯咯地笑。还是姑父善解人意,第二天骑了辆洋车(当年还不叫自行车)前边一个、后边一个,载着我俩到繁华的闹市区串游了半天,还买了些零食小玩意之类的稀罕物。
此后隔两三天不是骑洋车就是开着带斗的摩托,驮着我俩到远处的景点逛逛。
父母亲、爷爷看在眼里明在心里,知道他是想尽“地主之谊”。
父母亲婉言劝阻叫他不要影响公务,姑父笑呵呵的说:没啥,我的工作就是整天在外边跑,谁叫我是孩子的亲姑父呢!
一天晚饭后是个礼拜六,父亲领我去公园,据说一到周六公园里里外外人声鼎沸,各样杂耍献技艺的摆地摊卖土产品,推车挑挑卖地方特色小吃的五花八门,称得上是个小庙会。看的我们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旁边体育场传来震耳的叫喊声,父亲说那是比赛足球,我们挤进人群看了几分钟,只见踢球的人时而追逐着球跑,时而把球踢得高高的反复往来。踢球的人动作粗野互相拉拽推桑,得把球踢进对方的大门里才算赢。再看远处那个挂着格网大木门下站着一个穿黑衣服的,说是把大门的,端着一瓶汽水一边喝一边摆着手指指划划地不知在再喊什么,样子挺滑稽,半天也未见进一个球。
看不懂觉得没啥意思。这算是我七岁那年在太原第一次造访足球比赛的印象。
我们钻出了人群找到了家人,父亲把我引到公园附近一家小饭店。别看店面小,名气却很大,食客络绎不绝。我们进去已座无虚席,跑堂的伙计还不错给我们清除了一个餐桌让我们稍候。
父亲说:来太原必须得光顾品赏这家的荷包枣粥,味道鲜美手法奇巧,堪称一绝。没多大功夫跑堂的给我们每人端上一碗粥、一个勺,碗不大,粥是江米的。稠糊糊晶莹剔透还有两颗荷包鸡蛋,奇在咬破荷包蛋后里面还有个去了枣胡的红枣。这枣是怎么放进去的,这就是家传的绝活。我光顾琢磨着枣是怎么搁进鸡蛋里的,这饭是什么滋味竟然没吃出来。
大概是在复活节前后这段时间,教会要给新教徒和未受过洗礼的老教徒举行洗礼,据说受洗仪式很隆重。
终于等到这天。这个教堂是个大教堂,能容纳三四百人,我和姐姐来过几次。今天教堂布置的靓丽而庄严,来聚会的人倍增,所以在后面又加了一排有台阶的坐台,瞬间人已坐满。
因为要受洗礼,母亲背着我俩和其他孩子坐在前排,待常规的祈祷诵经完毕后,受洗开始了。
乐队奏起了舒缓的旋律,唱诗班随着音乐低声的吟唱着,场地灯光渐暗淡,深红色的幕布徐徐拉开。
讲台的盖板掀起露出一个蓄水的池子,约一间屋大小,池中碧水清澈微微地散发着水雾。
这时一个男性中年受洗者从侧门健步走到池边,在两个健壮的信徒护扶下,踩着水池中的台阶缓缓地步入池中央,池水已至腰际,两个扶护的弟兄牵着他的手站在他的左右,看他神态镇定似乎感到无比荣耀。
站在池边的主持牧师读完一段祷文后,合住了圣经说:愿你接受圣洁的洗礼吧!
接下来的一幕深深地刺激了我的视觉和心弦。
只见两旁悍壮的弟兄搭肩握臂猛地把受洗者仰面朝天的按倒水里,瞬间又将其拉起来,受洗者像是从水里捞出来水鸭子,惊恐地用手抹着精湿的脸,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而此时与其同步进行的是乐队和唱诗班发出的最强音,还有众信徒异口同声的阿门!阿门!的助奏,其声音低沉浑厚,节奏稳健,似乎还能听到少许感动泣涕的声音。
我紧拽着母亲的胳膊,头躲在她背后窥视着。母亲说:别怕,这是大人的大洗,小孩子是点水洗。
后来即是如法炮制,一个挨一个的进行下去,大概有十几个受洗者。
最后轮到儿童,我们依次排成一行,一个少女端着一盆净水跟在牧师后面,牧师挨个在我们头上滴几滴圣水,口里念念有词。仪式进行短暂而顺利没有惊心动魄,就连音乐也都轻柔而温馨。
散会后,走出教堂的门口,我牵着父亲的手惴惴不安地悄声地问他:以后我们还会受洗吗?他似乎不在意的说:当然,成年后还得接受一次洗礼,因为成人都罪孽深重,必须彻底脱胎换骨,换成属灵的人身,才能进天国。我听后觉得后背直冒凉气,脚步也飘忽起来。
回到家,心绪不宁总在想着如何能躲过这个劫难,幸好此时父亲接到让他到张家口就职的指令。
父亲显得很亢奋,似乎就此可以结束漂泊不定的生活稳定下来。他催促母亲收拾行装准备不日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