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将尽

    “啊……我有点累了。”说到这里，〔上帝〕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我已经说了三个小时。我好久没有一个人讲这么久的话了。说实话，张先生，自〔创世〕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跟人讲起这些事情，可能你是一个太过称职的倾听者，才使我忘情又安然倾诉了大半天，以至于破坏了交流的规则。”

    小屋子四面无窗，看不见天色变化；也没有钟表。所以张望春是刚刚才从上帝口中得知时间已过三小时，他此前才还疑惑自己怎么饿得这么快，明明桃酥饼都吃了好几块。

    “什么规则？”自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早在〔上帝〕的掌握之中，他就有点儿恹恹的，有一种自己一直在做无用功的懊恼感，因此这时的口气亦是软绵绵的。

    “当然是互动的必要性。以及切莫谈起自己时就喋喋不休——因为没有人真正关心他人的过往。换句话说，其实你完全不关心〔完美世界〕是如何建立的，对不对？”

    〔上帝〕真诚的发问又使张望春习惯性地想要报以真诚。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会，答道：“倒也不是。其实您刚才的叙述中刚好解答了我对这个世界的很多疑问。比较巧合的是，很多问题似乎无需我提出，您就能适时地谈起，因此我便没有什么话要说。此外，其实在听您讲话的过程中，我感到很受教，各方各面。我想告诉您，不论我是不是反对您的做法，不论以后我们的关系如何，都不妨碍我认为您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张望春真心实意地答完这些话，突然有一种释怀的感觉。他注意到自己在〔上帝〕面前已经不自觉地展露出本来面貌，似乎他的潜意识比他的大脑更快地发现了他已经不必继续伪装。

    身份暴露，确实意味着任务的失败，但是脱下面具，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上帝也思考了一会，方才答道：“谢谢你的称赞。无论何时，一句真诚的称赞都好过大段虚假的恭维，即使年老如我，也无法抵御赞美的魅力啊。关于我们的关系……我相信我们会是很好的朋友，如果你愿意的话。”

    张望春对〔上帝〕频繁的示好感到又疑又奇，这使他产生了一种拨开迷雾的冲动：“您对我这么好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上帝轻轻笑了一声，语气和蔼地说道：“不久之后你会知道的，现在还不到时机。再说了，比起这个，你不应该更加好奇老阿姨的死因么？”

    “那请您快点说吧！您凭这个已经足足吊了我一下午的胃口，诱使我乖乖坐在此地三个小时啦。”张望春无奈地说道。

    此时，他对〔上帝〕的印象已经不坏。经过这番谈话，张望春只觉得〔上帝〕是一个经历传奇、聪明强干、博学睿智的老前辈。

    对于〔上帝〕有关〔完美世界〕的种种构想和实践，张望春出乎意料地深以为然。至于〔上帝〕提到的一些社会问题和独到的见解，张望春更是在聆听的过程中就频频点头、连连叹服，这也是他提到的“受教”之处。

    他无法否认自己曾对外部世界表达过类似的不满，只不过〔上帝〕总结得更加全面和精准。

    并且，结合他自己在〔完美世界〕的体验来看，〔上帝〕讲的话并没有撒谎。当〔上帝〕强调自己是在为〔完美世界〕全体成员的共同利益谋划时，张望春无法否认在某些事情上——比如愉快的心情、轻松的工作——自己便是受益的一员。

    他感到，若非〔完美世界〕的选人机制略有瑕疵，以及存在像杀人这样的恶性事件，他并不认为〔上帝〕其人有多么穷凶极恶，也不认为能将他与其他犯罪组织首领的性质一概而论。在他心里的一个角落，他实际上已经理解了灰鸽子的叛变。

    经过短暂的休息，上帝似乎也恢复了些许精神，张望春明显感到他的语气比之前更有力量了：“张先生，五一六，让我们尽快结束今天的对话吧，我的工作已经耽误得太久了。我刚刚解释了由合作劳动发现了分等必要……是的，就是讲到这里。你可能已经意识到，七等是一个大杂烩，是野蛮人——为了简单，接下来我会把他们称为坏人——的熔炉，一到六等则是老实人，也就是好人。”

    “一到六等各有不同的职业，但并没有高低之分，只是出于人皆有劳动需求的考虑，为他们安排了最适合自己天赋的工作。大部分人实则没有什么明显的天赋，你可以看到农民之中尽是这些泛泛的好人。他们最大的性格特征就是知足常乐、老实本分，最适合做一些力所能及而无需思考的工作。此外，将民本任务交给他们，总比交给天性钟爱偷奸耍滑、投机取巧的七等人放心。”

    “一等人是世外之人，分类标准不必多说。二等人是管理者，取好人中热心于世俗事务且具有责任感的人担任。三等人是战士，此为照顾好人中勇敢好战、不畏牺牲的人而设置。四为教授，是好人中天性热爱思考、热爱读书之人的集合。五为农民。六为执行者，以好人中奉行规则之上、尽职尽责的人为主体。再次强调，这几类分等仅仅为了发扬好人中的天赋而设置，这样既可以满足个人的劳动需要，又可以帮助人获得自我实现；前者是取得个人价值感的重要途径，后者则是亚里士多德提出的人生终极目标，也即最大之〔善〕。”

    “对于七等人，我不报任何期望。他们太过自私、好斗、贪婪、恶毒，因此对他们最好的管理便是在监督之下进行劳动，并且采用最为严厉的惩罚措施。你应该经历过，对于一些总喜欢得寸进尺的恶棍，分毫的善意都将引起难缠的动乱，只有武力是最好的沟通方式。即使如此，我仍然会保障他们的基本人权——充足休息、衣食无忧、人身自由——和升等通道，以避免在〔完美世界〕里出现任何接近奴隶的概念，更不愿意使他们产生万劫不复的堕落感，从而彻底失去改过自新的动力。他们并非奴隶，只是像一群无法长大的孩子那样，需要〔家长〕无时无刻的‘监护’，否则就要捅出数不清的纰漏，将我们好端端的共有之地弄得千疮百孔。”

    “我坚信，这样的分类管理至少有几个好处：一、好人因提纯而得以万安，这也是他们的配得之物；二、资源得以实质公平地分配，避免了坏人从中抢夺和破坏；三、人人生存自由，人人没有压力；四、永无阶层，永无奴役。这就是我最终成型的〔完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