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上帝启示录（七）
“顺便说一下，我愿意承受着众多〔体验者〕的怒气，坚持不引进任何现代产品，是因为〔完美世界〕从一开始就采用了自给自足的生存模式。这种模式的起因乃是我出于我对道家〔不求〕思想的深刻认同。所谓〔不求〕，有两层含义：第一层是不外求于人，第二层则是自身无欲无求。根据我的人生经验，在鼎鼎有名的佛教八苦之中，〔求不得〕之苦可称得上是最熬人、最广泛、最无处不在的人间至苦。小到学业求职、爱情婚姻，大到功名利禄、理想抱负，世上每个人无不在深受其害。由于我的〔完美世界〕以平静为主旨，所以我必须尽最大的努力克服它。”
“为了实现〔不求〕的目标，包括我在内的几个元老〔体验者〕开始了亲身试验。十分难得的是，我们都共同发现独立人世的感觉使我们体会到了真正的自由。你知道，自人类进入到工业社会，分工高度细化，每个人便开始“螺丝钉化”，这样有违人性的变异使大量人群常年生活在扭曲之中，痛苦地忍受着体内真实个性的日夜哀嚎。”
“虽说在现代社会，许多人能够看似在电子产品的协助下实现方便的独居，似乎可以做到与其他人眼不见为净，但是极少有人能在这个过程中体会到真正的平静，因为其实自身的日常起居无一不在接受他人的帮助，无一不在享用他人的劳动成果。从基本的用水用电、如厕洗漱、垃圾回收、饮食供给、生活用品到人情世故，每一样都和其他“螺丝钉”的贡献绑得这样紧，并且这些贡献并不都是不求回报。简单来说，一个现代人几乎每分每秒都在为活着付费。”
“因此，几乎每个人也都在为支付〔生存账单〕而感到压力。没有人能感到真正的放松，有些人甚至因为自己的放松而产生罪恶感。同时，无处不在的〔合作〕和〔求助〕实际上也是极大的束缚。为了得到必要的生活资料，人人都必须互相忍让，即使富有如我，也有忧患之事，也有卑躬之时。”
“为此，我决定在〔完美世界〕里克服这个问题，方法即是自给自足。作为颇富实验精神的我，第一时间以做代观，调研了自给自足的可能性。在一些必要的现代工具——比如猎枪、锯子、参考书籍的帮助下，我和几个体验者共同造出了第一所茅屋，缝出了第一件只够蔽体的破衣，以野兽河鱼为食，在田野中排泄，并且在土壤里播下了第一批种子。我体验了开荒，才知道开荒的疲累，同时，更知道开荒的充实。最起码，我的劳动成果100的为自己享有，而不是被中间商抽成80。严格来说，我也享用了别人的帮助，但是我已经尽量减到最少，毕竟如果强迫症地坚持拒绝任何帮助，我将会像〔北京人〕一样被野兽淘汰。总之，我确实亲自体验过自给自足的美妙，才会为我的〔体验者〕们选定了这样的方案。毕竟，我时刻谨记着圣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教导。”
“此外，我设想的〔完美世界〕应有一定的人口基数，如果这些人不事生产，全都由我养活，虽然在支出上不是问题，但我长期从外界购置大量的生活用品，一定迟早被有心人发现其中的怪异。因此，出于这一点考虑，自给自足也是〔完美世界〕最明智的选择。”
“同时，自给自足的模式还有一个极大的好处——帮助我进行人口分等。你应该已经了解到，我将这个世界的全部〔体验者〕分为七个等级。你似乎曾经问过莎莉，号称人人平等的世界为什么还有等级之分。现在我可以向你解释，分等的等字并不代表等级，而代表类别。题外话，我在取名造字上没有什么天赋，并且有时候并不纠结于这类细枝末节的问题，只要有一个大概的接近的意思，我并不苛求它能令人耳目一新。这一点正如我出于方便将自己称为〔上帝〕一样。事实上，如果在国内的传统文化中，有一个唯一的、时时刻刻看顾着世人的真神，就像我现在所接近的角色，那我并不计较自称为那个名字。据我所知应该是没有，除了〔苍天〕和〔老天爷〕这样的词汇，但它们都不如〔上帝〕二字表意明确。”
“总之，当我坐到监控室的位置时，我才直观地看到不同的人在面对体力劳作时的态度。虽然我之前也有初步的管理系统，用以计算收成和派发物资，但是可想而知，有人在里面滥竽充数、交差了事，有人却能自觉地兢兢业业，有时候甚至超额完成任务，却也并不声张。毫无疑问，我对后者产生了巨大的好感。其实，在我开办公司的时候，我也有这样各有特点的员工，所以，我对这个〔自给自足〕、〔按份供给〕体制下的群体走向几乎有了直觉般的预测。出于对自己猜想的验证，我继续默然不语地观察着一切。果不其然，混乱发生了。”
“一名潦草了事的〔体验者〕毁了所有〔体验者〕的热情。他用暴力威胁那名勤恳的〔体验者〕，用他自己劣质的裁缝衣物替换了勤恳〔体验者〕的良品上交了，而勤恳〔体验者〕因为没有通过验收不得不赶工重作。这一点使我认识到世界不公的根源：当世上出现了第一个不守规则而获益者——这种获益也包括诸如不受惩罚、负担减轻等等隐形利益——那么所有守规则的人都会出于失望而开始自保，社会整体的利益就会减少；当不守规则的人想要开始掠夺，最先受损的就是那个最守规则的人。简单来说，一个不公的社会，会使得守规则的人因守规则而受到惩罚。由此，我的心里产生了第一个分类：野蛮人和老实人，不能放在同一个笼子里。否则，要么是野蛮人吃了老实人，要么是老实人变成野蛮人，总之，整个世界将因为失去最后一个老实人而变成一片刀山火海的杀戮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