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万里念将归06
那天最后,玉娘还是没有给出答案。但庾郎很好,他只道会备好银子,只要她愿意,便立刻十里红妆将她迎入家门。
玉娘难以置信,他竟然想娶她为妻。
她这一生,从记事起,就未想过嫁与任何人为妻。
玉娘不得不承认,她从未觉得在青楼辛苦,她是万人追捧的花魁,她每天都过得花团锦簇;但这些都不是她自己的选择,她的人生,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
但现在,庾郎给了她一个,让她觉得重若千斤的选择。
她时而欢喜,时而忧愁。身在青楼,她见过太多红颜未老恩先断的事,更何况,红颜三春树,流年一掷梭。
红颜易逝,当她不再年轻貌美,他又可会爱她如初呢?
但终究,那段时间的玉娘,是开心的。
她想,她也是有人愿意用八抬大轿将她从中门抬进家的。
玉娘想了很多,她想着,庾郎一定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服家人,要娶她这样的风尘中人为妻。
等她日后进了门,一定不负庾郎的一片心意。
是的,虽然她还没有答应庾郎,但她心里已想好了日后进门要如何对他好,她会向所有人证明,她也不比高门贵女差。
实际上,玉娘内心已经答应了庾郎。
但世事难料,在她还在踯躅忐忑时,蜀地突然爆发了战乱。
作为叙州的大族,庾郎随族人共同抵御外敌,他临去时只来得及叫人去和她说了一句:“玉娘,待我归来,告诉我你的答案。我已备好十里红妆,迎你进门。”
那人往她手中塞了一块双鱼佩,说完就跑了,独留玉娘满心惆怅慌张。
街上已经开始乱起来,醉颜楼很快也关了门,她日日手中拿着那块双鱼佩对川江祈祷,忏悔。
她祈祷庾郎平安归来,又后悔自己没有一早答应他的求娶。
醉颜楼里是从未有过的空旷,楼里的人走了大半。眼看战火愈演愈烈,这时候也没人管卖身契这些,有点能力的都跑了,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和无处可去的可怜人。
玉娘也执意不走,她拿出自己存的银子,叫留在青楼的去买些米面屯起来。醉颜楼没了客人,众人断了来源,只能靠玉娘的银钱生活。很多人不忍,叫玉娘自行去逃命,玉娘却说要在这里等庾郎归来。
但玉娘终是没有等到庾郎来娶她。
大概几个月后,突然有人在街上大叫“城破了”,所有人都在惊慌逃命,玉娘在醉颜楼的楼上,窗户开了一条缝看得胆战心惊。
城破了,那守城的人呢,庾郎呢?
但到了这种时候,玉娘完全没办法打听到消息。醉颜楼里都是些小丫头姑娘,还有几个老妪,这种乱世里,她也不能冒险出去,更找不到人出去,她只能每天躲在窗户后面看街上的景象。
终于在城破后的第三日,街上有人敲锣打鼓,叫着让人都出来看热闹。
玉娘偷偷在窗户上挖了洞,在窗子后往下看。
街上出现了一些人群,却静谧无声。只见一队穿着盔甲的士兵,推着板车从街头走来,板车上放着的,是尸体。
大概有十几辆板车,上面的尸体,都是守城将士的尸体。
玉娘捂住自己的嘴,越看越心惊。
她看见了板车上的人,有好几个都是她曾在醉颜楼见过,甚至喝过酒的世家子弟。终于在最后一辆板车上,玉娘看到了那个她日夜为他祈祷的少年郎。
他的脸上身上,全是血,双眼紧闭,不复清风朗月的模样。
玉娘的眼泪瞬间落下眼眶,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辆拉着说要十里红妆迎娶她的少年郎的板车,穿过长街,往城外而去。
她跌坐在地上,痛哭出声。
玉娘知道,这辈子她都忘不了这个少年了,如果她还有一辈子的话。
攻破城门的是由土匪强盗和流民组成的军队,他们一路烧杀抢掠,百无禁忌,很快就找到了醉颜楼。
醉颜楼在战乱前是叙州最大的青楼,花魁玉娘更是名满蜀地。那破城的将领叫陈松,一到叙州,便被人告知了玉娘还在楼里。
陈松一听便喜上眉梢,叫人把板车上守城而死的人都随便丢到城外,便带着人来到醉颜楼。
醉颜楼里只剩了老弱妇孺,哪里抵挡得住,都不用费什么力,紧闭的门就被踹开了。
陈松到了醉颜楼,便叫道:“玉娘呢,叫玉娘出来!”
玉娘就在二楼,她还没从看到庾郎尸体的悲怒中缓过来,便听到了陈松的喊叫声。她刚想开门,门外就跑进来一个老妪,是一直在醉颜楼扫洗的老妇人。
老妇人抓住玉娘,不让她出去:“玉娘,别出去,那些人可不像你从前常见的那些公子哥儿,他们都是粗人,一旦你被他们带走,便是难逃一死。”
玉娘何尝不知道,可是,庾郎被这些人杀死了,她还有什么活头?
楼下陈松喊了一声后,无人应答。他手下的一个兵士从角落里拖出一个小丫头,手中的刀抵着她的脖子,而陈松大声道:“我数三声,你若不出来,我便杀了这个小丫头;若你还不出来,我便把这楼中之人,一个个都杀了!”
陈松眼睛在二楼逡巡,口中喊着:“一、二、……”
当他喊出“二”时,二楼有一扇门开了,玉娘走了出来。
她头上戴了一朵白绢制成的山茶花,俏生生地站在二楼往下看,如同刚落入人间的仙女。
陈松看到她便挪不开眼,美人如玉,玉娘果然不负盛名。
玉娘看到了他眼中的贪婪,心里厌恶,面上却未流露出分毫。她站在高处,对着陈松道:“只要大人放了醉颜楼中的所有人,我,便心甘情愿跟大人走。”
陈松从没见过如此美女,自然没有不应,他让手下放下那小丫头,自己缓缓走上了台阶,柔声道:“那是当然,我只要玉娘。”
玉娘乖顺点头,站在原地等他走近,把手放进他满是老茧的手中。
玉娘就这样跟着陈松走出了醉颜楼,她的身后,跪了一地被她庇护的人。
陈松虽然痴迷玉娘的好颜色,但还未昏头。他知道玉娘在叙州的影响力,故意牵着玉娘穿过街道,就是要让叙州的人看着,叙州的花魁都已被他收服,叙州之人也不过是负隅顽抗。
人群中有人突然朝玉娘扔了一坨泥巴,口中大骂“妓子无义!”
玉娘白色的裙子上沾上了污泥,而陈松的手下也在第一时间就抓住了扔泥巴之人,他拼死挣扎,他周围好些叙州百姓也帮着他抵抗兵士。
眼看陈松指使兵士动手,刀已出鞘,将要见血。
玉娘突然握紧了陈松的手,道:“请大人放过他们!”
陈松见她神色楚楚可怜,抬手摸了摸她柔嫩的脸颊道:“玉娘果真心善,可是这些人不听话,不杀他们,我心中难安。”
玉娘抓住他摸她脸颊的手,认真道:“他们不过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愚昧罢了,何必激起更多民愤呢?大人仁慈,放了他们,他们便知道大人的好了,日后必定不会生事。”
眼见那些兵士已经举起刀,陈松却还不开口阻止,玉娘连忙大声道:“住手!”
兵士站住,眼睛却看向陈松。只要陈松点头,他们手中的刀就会刺向百姓。
玉娘转过头,再看向陈松,眼里溢出点点泪光:“大人!”
陈松看着她的脸,摆了摆手,示意兵士住手:“玉娘落泪,怕是连仙人都不忍看,更何况是我这种凡夫俗子呢?”
玉娘见此,赶紧道:“大人英武不凡,便是仙人在大人面前,都要落下一乘的。”
陈松被玉娘哄得心花怒放,迫不及待地带她回到了他在叙州抢占的住处。
当玉娘见到门口的“庾府”两字时,情不自禁地站住了。
竟然是庾府,怎么会是庾府!
玉娘并不清楚她的庾郎是不是就是这个庾府之人,但无论如何都有一定关系。
她本该被庾郎用轿子抬进这里的,她没有等到庾郎亲自迎她进门,却被杀死他的贼人领进了门。
陈松注意到她的迟疑,问道:“玉娘,可是来过庾府?”
玉娘敛下神色:“未曾来过。只是庾家是叙州的高门,奴家以前也听人说起过,倒没想到能进庾家的门。”
陈松大笑着拉着她进门:“这有何难?他庾家再是高门大户,不也死绝了吗?以后这里就叫陈府了!”
玉娘不发一言,低眉顺眼地跟着他往里走,一路走来,她忍不住想,庾郎以前也曾在这里走过吗?庾家,还有他的亲人在吗?
玉娘被陈松直接带到了后院,陈松一进门就想脱她的衣裳,好在有兵士来找他,说是有紧急军情。
陈松不得不先离开,他意犹未尽地亲了亲她的脸,便离开了。
看他出了门,玉娘才脱力般地坐在椅子上。她怔怔呆坐了片刻,才用力用衣袖擦自己的脸。
玉娘想,自己总该做些什么,死也不能白死。
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个丫鬟,她端了一壶茶放到桌上。
这丫鬟的规矩很好,不像是陈松那种粗人的丫鬟,玉娘试探性地问:“你是庾家的丫头吗?”
那丫鬟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玉娘没有留意丫鬟的举动,她心里渐渐出现了一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