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初入地府08
萤火穿白杨,悲风入荒草。
关中城外,白杨无声伫立,荒草丛生,萤火点点。
陈三树终于找到陈枝的尸骨。只有一条腿骨,但陈三树知道这就是陈枝。
陈枝的左脚有六个脚趾,他的小脚趾旁边天生比别人多了一个脚趾。陈三树把那白骨抱在怀里,头深深埋到了地上。
原来他无数次走过这里,却没有发现陈枝的腿骨。
风从北方吹来,树叶翻飞,荒草摇曳,萧萧瑟瑟。陈三树发出悲鸣般的哭声,他沙哑的声音飘荡在荒山野岭的古战场。
林苍苍静静地在他身边陪着,钟杳杳透过他的视角,看着陈三树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亦是静默无声。
此时此刻,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陈三树找了十几年,终于找到了儿子的一条腿骨,这世间无人能宽慰他的不幸。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三树的哭声突然停了下来。
而钟杳杳面前的影像面板右上方,突然更新了陈三树的信息,陈三树:殁。
陈三树死了,他找到了死了二十年的儿子,这世间也没了支撑他继续活着的念头。他抱着儿子仅有的腿骨,死在了儿子二十年前死去的地方。
钟杳杳看着面板上冷冰冰的字,突然泪流满面。
林苍苍还在那里,他背着自己的长枪,看着眼前这一片荒草。
钟杳杳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陈三树死了,擦了擦泪水,嗓子发紧,哑着声音提醒他:“苍苍,陈三树,死了。”
“嗯。”
林苍苍知道,陈三树死了。
他只是想起来了自己上辈子的事。自从他到地府后,前世的事好像越来越模糊,直到他带着陈三树来到这片古战场,才想起了所有的事。
过了一会儿,林苍苍在原地刨了个坑,把陈三树,连同他怀中紧紧抱着,连死都不肯放下的陈枝的一条腿骨,一起埋了。
埋了陈三树父子,林苍苍又在这片荒草中细细搜寻,把散落在地,无人发觉的白骨,都一一用土掩埋。
钟杳杳就这样,静静看着他忙了一宿。直到东方既白,终于掩埋了所有白骨。
关中城外的山村中,隐约传来了鸡鸣声。晨雾飘荡在荒草之上,林苍苍似乎看到了那个久违而熟悉的战场。无数的少年人,在这里,满腔热血地献出了自己的所有。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不知道那些少年人,是否都已魂归故里?亦或是,早已往生?
林苍苍收起长枪,身影消失在了迷雾之中。
他回到了地府,钟杳杳看到面前的影像又更新了信息。
陈三树的心愿已了结,他们也第一次得到了贡献值,总共一百贡献值,钟杳杳和林苍苍各得五十。
虽然得到了最想要的贡献值,钟杳杳却开心不起来。
她发现她可能错了,她在人间做客服时,几乎不会遇到关于生死的问题。随着她做客服的时间越久,她也越来越难以体会客户的心情。她厌烦客户没完没了的问题,更烦他们的无知和纠缠不清。
有在人间做客服的经验,她在处理马千黎的问题时,第一反应便是将他引到人间的衙门,叫他找衙门处理。
因为这一套做法,是她在人间做客服时最常做的。有太多人总把不是她能解决的问题推给她,而她便也只能再推给其他人。
在人间,她们经常如此,把解决不了的问题推给其他部门或其他机构。客服的权限很小,她能做的实在有限,有太多她不能解决的问题了。
而在地府,却是实实在在的生死。
钟杳杳没有办法肆无忌惮而随意地推开陈三树,因为那不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而是陈三树凄风苦雨,艰难苦痛的一生。
陈三树的诉求只有寥寥数语,钟杳杳却看到了四个“殁”字。
那是四个渺小如尘埃,却苦难缠身的生命的最后注脚。轻飘飘的四个字,却压了四条命,钟杳杳没法不认真对待。
林苍苍亦是如此,他接替了陈三树未完成的事,收敛了曝于荒野二十年的白骨。
林苍苍回到地府时,钟杳杳的双眼还红肿着,看着他时,便显得楚楚可怜。
她真的心软,林苍苍想。
林苍苍难得知道安慰人,他对着钟杳杳道:“别难过,我们也算完成了陈三树的心愿,他找到了儿子,此生已无憾。”
钟杳杳点头,吸了吸红红的鼻子。情感充沛,是她的优点,也是缺点。她上辈子做客服时,一开始总和客户共情,总站在客户的角度思考问题。
而这样的结果便是,她解决不了客户的问题,却接收了客户所有的坏情绪。久而久之,负能量的堆积,钟杳杳一度抑郁。
再后来,她不再共情客户,她也不把客户的问题当自己的问题。
钟杳杳在想自己上辈子的糟心事,林苍苍却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他突然对着钟杳杳道:“我见过陈枝。”
“什么?”钟杳杳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他,难道,真的这么巧?
“是真的。我带陈三树去找陈枝时,记起了我死前之事。”
他的声音平淡,作为当事人,反而没有钟杳杳难过,他讲着自己的往事,好像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旁人:“我和另一个小旗说话时,他手下的一个小兵跑来叫他,那个小兵就是陈枝。我还记得他,是因为那个小旗和我说,这个叫陈枝的小兵,天生六趾,与旁人不同。”
“陈枝才十七岁,身材精瘦,听到我们说起他,便憨厚地笑着。”
“第二天,我们都死了,死在了关中城外的战场。我以为我才刚死不久,原来,人间已过了二十载。”
钟杳杳忍不住,又哭了满脸的泪水。她扑过去抱住这个平静说起自己生前事的少年,哭得稀里哗啦,眼泪鼻涕都往他的衣襟擦。
一日之间,战友全死,钟杳杳不知道他是怎么平淡地说出这些事的。但她非常心疼这个少年,他死在了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明明是要做将军的人,只做了个最低等的小旗。
所有抱负都来不及实现。
就算死了,也依然念念不忘。
看到钟杳杳哭,林苍苍觉得她好像是在替他哭,他心里其实有一种麻木的钝痛,不知如何排解,而钟杳杳替他哭了出来。
林苍苍觉得好受了些,他第一次不顾男女大防,抬手抱住了一个心软的姑娘。
万事云烟忽过,他现在终于有了足够的时间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钟杳杳哭个不停,林苍苍觉得自己胸前都被她的眼泪濡湿,他低头看了又看,终是不忍推开她,只能一直抱着安慰她。
钟杳杳还活着的时候,就有个毛病,她只要一哭就停不下来。
哭了许久,钟杳杳那种悲伤难抑的情绪已经过去,但她就是停不下来。还是她强迫自己抽离,终于从林苍苍怀抱中出来。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一边擦眼泪一边对林苍苍道:“呃,我停,呃,停不下来,你呃,别,别管我。”
她一边哭一边平复自己,坚强地同林苍苍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林苍苍看她这惨兮兮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笑。可是他不敢笑,否则肯定会被钟杳杳痛骂。
见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还嘟囔着怎么擦不干净,林苍苍摸遍了全身,也找不到一张帕子。
他是武将,没有带帕子的习惯。
最后,林苍苍悄悄从自己中衣的衣摆处,撕下了一块,还用清洁术清洁了一遍,才将这块帕子递给钟杳杳。
钟杳杳下意识地接过这块不规则的棉布,一边擦一边不忘说谢谢。
等钟杳杳终于完全平复后,林苍苍长长舒了一口气。她真是太能哭了,他以后一定不能再惹哭她。
洞穴内安静下来,林苍苍在打坐,钟杳杳躺着休息。哭了太久,耗费了她太多精力。
平静下来后,她想起陈三树说的,他在梦中受人指点,找到香炉之事。
现在看来,有缘之人,会得到天道启示,才能找到他们。就是不知道,除了这种方式,是不是还有其他方式能找到连接阴阳的香炉?
而且,或许能得到启示之人,也是有一定功德之人。
就像陈三树,他收殓了那么多人的尸骨,才得到了一个机缘。
想到这里,钟杳杳又一个鲤鱼打挺般跳起来,拿起桌上那个不起眼的香炉仔细查看。
林苍苍见她对着香炉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还皱着眉,便道:“怎么了?”
钟杳杳招呼他也过来看:“苍苍,你说能不能在有人上香时,让这香炉发出声响?它总是不声不响,我不知道何时有人上香,我总不能整日盯着它看吧?”
林苍苍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香炉总是悄无声息地插上了香,钟杳杳又不喜欢一直盯着,她确实很难察觉。
但这香炉,按照钟杳杳的话来说,是地府用于连接阴阳的系统,她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能力去改造它。
至于她一个小小的地府临时鬼差,能不能擅自对地府的香炉进行改动,这完全不在钟杳杳的考虑范围之内。
现在是她要用到这香炉,自然要以她的用户体验为主。她觉得这香炉不够人性化,就得改了它。
问题是,钟杳杳和林苍苍两人目前法术有限,他们不知道该怎么让这香炉在有人上香时发出提醒。
钟杳杳拿着香炉在手中把玩,歪头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