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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爱莲诗洋感情好碧君送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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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爱莲到了上中学的时候,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在校园里很引人注目。

    上课点到名时,全班女同学的眼光,总会不约而同的汇聚到她那张鹅蛋型脸上。男教员也会偷偷的抬眼看向她那红润的嘴唇,黑漆的眼睛和高耸的鼻梁。

    一身蓝布衫黑短裙的校服,穿在她身上,总是那么合体。做体操时,她总是站在一排中第五六个的位置。

    入学考试列在第七名的她,在暑假大考里居然考到了第一。

    这是阳历九月一天的下午,她在校门口的树荫下探望,试图找出家里来接她的包车,却始终不见踪影。

    脸上的汗珠增加了不少,衣服在腋下湿出两个圆圈,她皱了皱眉头,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叫声:

    林爱莲,你何以还没有走?

    她回头一望,看到一张清丽长方瘦削可爱的脸,正是同桌余诗洋。

    我们家里的车子还没有来啦。

    让我送你回去,我们一道坐好啦。

    林爱莲踌躇迟疑了一会,可终被余诗洋的好意劝招说服了。

    本来她俩就是在同班中,最被注意的两个,入学试验余诗洋考了第一,这次暑假考后,她却落了一名,考到了第二。

    一开始两人相处还不敢过于亲密,虽然两人上课吃饭和睡觉都在一道,可这一次的同车,竟把两人之间的隔膜穿破了。

    当她们两人正挽了手同坐上车去的时候,门房间里,却还有一位二年级的金刚,长得又高又大的李碧君立在那里偷看她们。

    她家里很有钱,鼻子上架着的那副金边眼镜,便是同班中破落小资产阶级女孩儿艳羡的目标。

    她很用功,但所看的书,都是些《二度梅》,《十美图》之类的旧式小说,最新的也不过看到了鸳鸯蝴蝶派的什么什么姻缘。她有一项长处,就是在用钱上毫无吝啬,和对同学的广泛结交。

    她立在门房间里,呆呆的看林爱莲和余诗洋坐上了车,看她们的车子在太阳光里离开了河沿,才自言自语地咂了一咂舌说:

    啐,这一对小东西倒好玩儿!

    余诗洋的车子,送她到了门口,林爱莲拉住了余诗洋的手,一定要她走下车来,一同进去吃点点心。

    林家的母亲,见了自己的女儿和女儿的同学来家,自然是欢喜得非常。

    余诗洋伶伶俐俐地和林家伯父伯母应对了一番,就被林爱莲邀请到了东厢房她的卧室。两人在卧房里说说笑笑,吃吃点心,不知不觉,竟梦也似地过了两三个钟头。

    直到长长的午后,日头也已经斜西的时候,余诗洋坚约了林爱莲于下礼拜六,也必须到她家里去玩一次,才匆匆地登车别去。

    余诗洋到了家里,受了她母亲微微几声,何以回来得这么迟的责备之后,就告诉母亲说:

    今天我到一位同学林爱莲家里去耍了两个钟头,所以回来迟了一点,我觉得她们家里,要比我们这里响亮得多。

    洋呀,人总是不知足的,万事都还该安分守己才好。假使你爸爸不死的话,那我们又何必搬回到这间老屋里来住哩?在汉阳江上那间洋房里住住,岂不比哪一家都要响亮?万般皆由命,还有什么话语说哩!

    娘,你不要误会,我并不在羡慕人家,这一点气骨,大约你总也晓得我的。不过,你老这样三不是地便又想起爸爸来,这毛病,却有点不大对。过去的事情还去说它做什么!难道我们姐弟三人,就一辈子不会长大成人了么?

    唉,你们总要有点志气,不堕家声才好啊?

    秋渐渐的深了,林爱莲和余诗洋的交谊,追随着时季而到了成熟的黄金时代。上课,吃饭,自修的时候,两人当然不必说是在一道的,就是睡眠散步的时候,她们也一刻儿都舍不得分开。

    宿舍里的床位,两人本来是中间隔着一条走道,林爱莲就想了一个法子,和一位同学对换了床位。

    于是白天挂起帐子,是两张背贴背的床铺,晚上帐门一塞紧,她们俩就把床背后的帐子撩起,很自由地可以爬来爬去。

    每礼拜六的晚上,不管在谁家,都要一起过夜,林爱莲一刻都离不得余诗洋,有时她们俩到了礼拜六也不愿意回去。

    林爱莲很温柔,感情却是很热烈的,五分钟不在余诗洋边上,就觉得自己是一个被全世界所遗弃的人,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空洞,简直苦得要哭出来的样子。

    但两人在一道的时候,她们也只不过是互相看看,互相捏手,或互相摸摸而已。

    同学间的秘密消息,不时的传到她们耳朵中,譬如李碧君如何的最爱和人同铺,如何的临睡时一定要把上下衣裤脱得精光,有一包什么东西总带在身边之类的。

    将近年假考的有一天早晨,林爱莲因为用了几天功温课,身体觉得疲倦得很。她觉得要上厕所去了,等她解了溲回来之后,脸色变得灰白,眼睛放光,满面惊惶地叫着说:

    余诗洋!余诗洋!不好了!不好了!我解了溲之后,用毛纸揩揩,竟揩出了满纸的血,不少的血!

    余诗洋哈哈哈哈的笑了起来,因为余诗洋比林爱莲大两岁,而林爱莲这时候还刚满十四。

    林爱莲成了一个完全的女子了,她的容貌也越长得丰满起来了,本来就粉腻洁白的皮肤上,新发生了一种光泽,胸部腰围,竟大了将近一寸。

    年假回来,竟做了不少的衣裳,买了不少的化妆杂品。

    外出游玩时,她所注意的只是富家子女的衣装样式和材料等事情。本来对家庭毫无不满的她,开始感觉起清贫的难耐来了。

    余诗洋看到她这种变化,便给以很诚恳的教诫,譬如有一次她们俩正在三潭印月吃茶的时候,忽而从前面走来了一群像是军阀家室之类的人。

    其中有一位类似荡妇的年轻太太,穿一件仿佛由真金线织成的很鲜艳的袍子。袍子前后各绣着两朵白色的大牡丹,日光底下远看起来,简直是一堆光耀眩人的花。臂上还搭着一件长毛乌绒面子,乌云豹皮里子的斗篷。

    林爱莲于目送了她一程之后,就不由微叹着说:

    一样是做人,要做得她那样才算是不枉过了一生!

    余诗洋说:做人要自己做的,浊富不如清贫,军阀资本家土豪劣绅的钱都是背了天良剥削来的。衣饰服装的美不算是伟大的美,我们必须要造成人格的美和品性的美来才算伟大。

    虚荣心是最无聊的一种心理,女子的堕落的第一段便是这虚荣心,有了虚荣心就会生嫉妒心了。这两种坏心思是由女子的看轻自己,不谋独立专想依赖他人而生的卑劣心理。

    有了这种心思,一个人就永没有满足快乐的日子了。钱财是人所造的,人不驾驭钱财反被钱财所驾驭,那还算得是人么?

    余诗洋说到后面,几乎兴奋得要掉眼泪,因为她自己实在也是受着资本家土豪深刻压迫的一个穷苦女孩儿。

    春期开课后,杭州的女子中等学校,要联合起来开一个演说竞赛会。她们学校里的代表举出了两个来,一个是三年级的李碧君,一个是二年级的余诗洋。

    但出席的代表只限定一校一个,所以她们俩先在本校试了一次演说的比赛,题目是《富与美》。

    评判员是校里的两位国文教员,一位姓李名怀古,四十多岁,是前清的秀才,湖北人,担任古文诗词之类的功课。

    另一位姓张名北,是专教白话文新文学的先生,年纪只有廿几岁,张先生是北方人,以才子自居。

    那一晚的演说《富与美》,系由李碧君作正而余诗洋作反的讲法的。李碧君用一副沙喉咙和与男子一样的姿势动作,在讲台上讲了一个钟头。

    内容的大意不过是说:世界上最好的事情是富,富的反面是穷,是最大的罪恶。人富了,就可以买到许多东西,吃也吃得好,穿也穿得好,还可以用金钱去买许多许多别的不能以金钱换算的事物。

    那些什么名誉,人格,自尊,贞节等等都是空的,不过是穷人用来聊以自娱的名目,还有天才学问等等也是空的,不过是穷措大在那里吓人的傲语。

    会刮地皮积巨富的人,才是实际的天才,会乱钻乱剥,从无论什么里头都能弄出钱来的,才是实际的学问。

    什么叫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要顾到这些的时候,那你早就饿杀了。有了钱就可以美,无论怎么样的美人都买得到,只要有钱,那身上家里,就都可以装饰得很美丽。

    所以无钱就是不能够有美,就是不美。

    余诗洋的反对演说,说要免除贫,必先打倒富。财产是强盗的劫物,资本要为公才有意义。对于美,她主张人格美,劳动美,自然美,悲壮美等,无论如何总要比肉体美,装饰美,技巧美更加伟大。

    李碧君慷慨激昂的演说,却博得了大众的欢迎,尤其是一串一串的成语,如“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之类的口吻,插满在她的那篇演说词里,所以更博得了一帮修辞狂的同学和李怀古先生的赞赏,果然得了最优胜的金质奖章。

    于是李碧君一跃而成了全校的英雄,而尤其使大家觉得她这个人的可爱的,是她对于这次胜利之后的,那种小孩儿似的得意快活的神情。

    她有感于余诗洋自动放弃竞赛角逐的好意,就去亨得利买了一只金壳镶钻石的瑞士手表,在操场上寻着了余诗洋和林爱莲,一定要给余诗洋留着做个纪念。

    余诗洋先惊奇了一下,张大了眼,莫名其妙地对她看了半晌,靠在余诗洋的左手,同小鸟似的林爱莲也骇倒了。

    她们和李碧君还不曾开口交谈过,况且关于李碧君又有那一种风言,凡是和她同睡过几天的人,总没有一个人不为同学所轻视的。

    余诗洋于惊定之后,斩钉截铁的拒绝了,拖了林爱莲向前走了,李碧君追上去说:我是一点恶意也没有,请你收着罢。

    余诗洋却头也不回,话也不答一句,在操场里走了半圈,就和林爱莲一道走回自修室里,而跟在后面的李碧君,也不知什么时候走掉了。

    一个老斋夫,忽而走进了她们的自修室里,手里捏了一封信和一只黑皮小方盒,说是李碧君叫送来的。

    余诗洋一刻也不迟疑地对老斋夫说:

    你全部带回去好了,只说我不在自修室里。

    老斋夫迟疑胆怯地说:

    李碧君说,一定要我放在这里的。

    林爱莲好奇心重,从斋夫手里早把那黑皮小方盒接了过来,打开来细看。看了那只精致的手表,却爱不释手,对余诗洋说:

    索性把她那封信,也打开来看看,明天写封回信叫佣人和手表一道送回,岂不好吗?

    余诗洋到此,也没有什么主意了,就只能叫老斋夫先去。

    信的内容:吾之此出,诚无恶意,不过欲与吾姊结不解之缘,订百年之好,并非即欲双宿双飞,效鱼水之欢也。

    肃此问候,聊表寸衷。

    林爱莲读了这一封信后,虽还不十分懂得什么叫作鱼水之欢,但心里却佩服得不得了。就是有几次,几位先生私下塞在她手里的信,也没有像这一封信富于辞藻。

    学校里,就是年纪已经过了四十,光秃着头的李怀古先生,时常也写信给他所爱的学生们。还有瘦弱身长,老在诉说身世悲凉家庭不幸的张北先生,也是常在写信的。

    你在这里呆想什么?

    林爱莲脸上红了一红,将写得流利豁达的那张粉红信笺,递给了余诗洋,一边却笑着说:

    你看,她这封信写得真好!

    这些东西,去看它作什么?

    我信虽然收到很多,可是同这封信那么写得好的,却还从没有看见过。

    喔,你接到的信,都拆开看的吗?

    不看它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你要看,我这里还有许多在这儿。说着余诗洋打开了一个抽屉,里面塞满了信。

    这一回倒是林爱莲吃起惊来了。

    这些信你既不拆看,为什么不去烧掉?

    烧掉它们作什么,重要的信,我才去烧哩。

    重要的信,你倒反去烧?什么是重要的信?是不是文章写得很好的信?

    倒也不一定,我对于文章是一向不大注意的,你说李碧君的这封信写得很好,让我看,她究竟做了一篇怎样的大文章?

    余诗洋读了一行,就笑起来了,读完了信,更乐得什么似的笑说:

    啊啊,她这文章,实在是写得太好了。

    这文章难道还不好么?那么要怎么样的文章才算好?

    这才是我所说的重要的信!”说着就拿了一封信给她。

    诗洋小同志:

    别来三载,你的思想,果然进步了,真不负我两年来通信启发之劳,等我返杭州后,当更为你介绍几个朋友,好把你造成一个能担负改造社会重任的人才。

    中国目前最大的压迫,是在各帝国主义的侵略,封建余孽,军阀集团,洋商买办,都是帝国主义者的忠实代理人,他们再和内地的土豪劣绅一勾结,那民众自然没有翻身的日子了。可是民众已在觉悟,大革命的开始,当为期不远了。广州已在开始进行工作,我回杭州小住数日,亦将南下,去参加建设革命基础。

    不过中国的军阀实在根深蒂固,打倒一个,怕又要新生两个。现在党内正在对此事设法防止,因为革命军阀实在比旧式军阀还可怕万倍。

    我此行同伴友人很多,最迟总于阳历五月底可抵上海。请你好好的用功,好好的保养身体,预备我来和你再见时,可以在你脸上看到两圈鲜红的苹果似的皮层。

    林爱莲读完了这一封信,仿佛是朦胧地看出了一个巨人,发了比李碧君更洪亮更有力的声音对她说话:“你们要自觉,你们要革命,你们要去吃苦牺牲!”

    林爱莲,你说怎么样?

    你真好,有这么一个小舅舅常在和你通信,他是你娘的亲兄弟么?多大的年纪?

    是我娘的堂小兄弟,今年二十六岁了。

    林爱莲整好桌上的书本之后,便问她说:

    那手表呢?

    已经塞在小抽斗里了。

    那可不对,人家要来偷的呢!

    那么,你为我带去藏在那里吧,等明朝再送去还她。

    这一天晚上,林爱莲终于睡不安稳,她想想余诗洋的舅舅,想想那收藏在床头的手表和李碧君,觉得都可以羡慕。

    想到了后来,愈加睡不着了,就索性拿起了那只手表,捏弄了一回,系上了左手的手臂。

    啊啊,假使这表是送给我的话,那我要如何的感谢她呀!

    早晨醒来的时候,余诗洋忽而在朦胧未醒的林爱莲手上发现了那一只手表。余诗洋觉得悲凉极了,对林爱莲又不知说了多少教诫她的话。林爱莲说她可以把这表送回原主,以表明她的心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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