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龃龉
宫门口看热闹的人群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季言川将斗笠拉低,掩住面容,身形几番闪躲,消失在人群之中。
日头西落,直到天边擦黑,他这才敢悄悄潜回家中。说是家也不尽然,这里不过是京城最边缘的大业坊里临时租下的一间小屋。
他站在那两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前,听着耳边凄惶的寒鸦唳鸣,突然从心底里生出无限的颓然。
原来无论自己如何挣扎,事情还是毫无进展。
他突然转过身,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抑制不住地想要放弃。什么兄弟之义,什么功名利禄,我全都不要了还不行吗?
他抬脚快步走了起来,心中只一门心思想着,不要回头!不要回头!就这么走,就此离开京城,甚至离开南燕,这世界之大,哪里不能谋生……
这些思绪犹如苍蝇一般在他脑中作响,可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木门被拉开的声音。
“二哥!”
这声音像是突然往那团苍蝇里猛拍了一下,季言川的脚步顿住了,脊背僵直,一动不动。
“二哥!!”
身后的声音又大了一些,语调之中的欣喜几乎带着一种抑制不住地哽咽。
季言川缓缓回头,只见暮色之中,一个身材欣长的身影背着天边如火一般的晚霞,就站在刚刚被他放弃的门前。
那身影见他回头,又唤了一声“二哥……”
这声呼唤像是给季言川注入了新的能量一般,方才的那些想法就在这些简单的呼唤声中烟消云散再无踪迹。
他回过身,三两步就行至那人身前,伸出手,却又不敢真的在对方肩上落下,泛红的眼眶之中盈满了不可置信,“他们……肯放你了?”
眼前与自己有三分相似的稚气脸庞上,露出了一个笑容,可眼角一弯,却是热泪率先滚落下来。
“没有……”他摇头,“是施伯父使了银子……”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一个拥抱打断了,季言川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翻腾的情绪,将弟弟结结实实抱在怀中,“他们可有打你?这些天,吃过饭吗?”
“你拿不出钱来,打是肯定的。”门中屋内传来了一个阴沉的声音,“可还要用他吊着你,倒是没饿着!”
季言川这才发觉,屋内正堂上,坐了一个人影。
施伯父。
季言礼用口型无声地喊出了这三个字。
季言川心中的震惊不亚于刚刚跟言礼的重逢。他连忙进屋,自去了斗笠,撩袍正襟而跪,冲正位上坐着的中年人行叩拜礼。
“施伯父大恩,我们兄弟没齿不忘!”
“哼”那中年人冷哼一声,他原就生得一副严肃面貌,此时面色阴沉微有怒意,更加显出莫名的威压,“我家远儿呢?你还不打算跟我交代清楚吗?!”
陡然提高的音量惊得立在一旁的季言礼一哆嗦。施卓厉,施员外可是京城有名的富户,虽说比不得韦家,可是在京城范围内也是数一数二的商贾大家了。
“施远……施远他……”
跟随季言川掳走公主的另外那个蒙面人就是施远,可是自从那日在许府前分头行动之后,季言川就再也没了施远的消息。
施卓厉突然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跟你们季家认识真是我施家的劫难!当年要不是念在你父亲救过我,我早就该叫施远跟你断了交情!!”
“伯父息怒!”季言礼一看情势不对,立刻开口道,“二哥不是那样的人,宁姐姐跟二哥的婚事没了,二哥也知道如今我家的情况不该……不该再痴心妄想,几次都有意避着远哥……”
“你的意思是,是我家施远非要缠着你家?!”施卓厉横眉倒竖反而怒气更盛。
“不是!言礼不是那个意思,施远……”他顿了顿,又道“蒙伯父大恩,大哥走后,伯父出钱疏通,这才让我进了禁军供职,免去戍边之苦,跟施远成了同袍。如今几年相处,也有兄弟之义……虽说同令嫒的婚事不成,可施远还是不忍见言礼遭难,这才提出相助。”季言川连忙辩白。
“你不要提宁宁,你不配提她!”
季言川的话非但没有让施卓厉冷静,反而愈加气愤,“我现在在跟你说施远的事情,你不要跟我东拉西扯!”他的手紧紧握拳,手背青筋鼓起,似乎用了极大的克制力。
“我知道前几日的公主失踪之事,肯定跟你们俩脱不了干系。你得宫中贵人青眼,施远亦与有荣焉,本来宁宁跟你的婚事已经作废,你就算能当驸马爷都跟我们家没甚么干系,可是,你想过没有,你跟公主有交情,我家施远可没有!公主会放过你,可不一定会放过施远!”
施卓厉冷眼看着眼前的少年人,曾经季言川是他最欣赏的青年才俊,原本想着跟季父有些交情,季家又是军户,他只消以银钱扶上一扶,这个少年人必然能带女儿摆脱商贾的贱名。
可没想到……
“公主不是那样的人!她绝不会害施远的!”听见施卓厉这番话,季言川一下子站了起来,慌忙辩解。
施卓厉的目光也随着他抬了起来,“不是哪样的人?当初你父兄接连在北地牺牲,家中就你跟言礼二人,我就劝过你,你大嫂冯氏不是安分的人,寡居在此,你无力管束!应尽早遣她回家,若是没有银子我可以给你。可你当时是怎么跟我说的?
季言川,你们季家好好一个家,败落到如今这个田地,就是你妇人之仁!”
随着施卓厉的指责,季言川脑海中不可抑制地浮现出当年的场景,兄长阵亡,只送回衣冠,家中嫂子冯氏哭成泪人,那时候施卓厉就跟他说过此事,并承诺补偿的银子由他来出。
只是当时他看着冯氏实在可怜,便直言拒绝了。
我相信大嫂不是那样的人,大哥去了,她青春守寡,我若是再把她休回家中,她哪里还有活路?
那时候信誓旦旦说的每一个字,如今看来都无比可笑。
“若是那时候你听我的,把她送走,你家怎至如此境地?你家虽说不算富庶,却也微有薄产,起码供言礼读书绝无问题,可是那个女人回报你什么?你家如今还有什么财产没有被她给断送掉?”
提起往事,施卓厉恨铁不成钢,“当初我悔婚,明知宁宁已对你情深意重,仍旧断了这门亲事,就是不想要那妇人将我女儿也拖下水!如今倒好,我保了女儿,儿子却还是被你坑惨了!”
此话一出,季言川有些明白过来,他抬眸看着施卓厉,声音都有些颤抖,“伯父……莫不是已经知道施远的下落?”
施卓厉站起身来,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放在了桌上。
“施远被皇城司许大人扣下了。”
季言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会?我当时就是怕他卷入皇城司这边的事情里来,特意让他先去典当……”
“典当的东西都出自大内,你不知道这京中的典当行都是韦家的产业吗?那位许大人的夫人就是出身韦氏!”
霎时间,季言川只觉得胸口像是被巨物重击一般,那种沉闷绵密的痛楚从心口往四肢百骸之中蔓延。
“不过好在我儿命不该绝,我手里也算有些银钱上下打点,他受了那些折磨,只看得出一个囫囵人形,这才能找个死囚将他替换出来。”
这几句话施卓厉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离他最近的季言川能听见,稍远一些的季言礼都完全不知他跟兄长说了什么。
施卓厉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点了点,“这是宁宁在我跟前求了许久,她说我们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就算是以后做不成亲家了,也不该看着你家被逼到这绝路上去。”
季言川的手有些颤抖地拿起那张薄薄的宣纸,缓缓打开之后,看见那赫然就是早已被嫂子输走的地契,心中的那种钝痛变化为了一种更加具象的折磨。
就像是一把不太锋利的匕首,就这么刺进他的胸膛。
是啊,以施卓厉的财力人脉,想要打听儿子的下落何必非要来逼问自己呢?今天之所以有这一场相见,名为寻人,实为断交。
“我本来不想再理你家的事情,你心里应该也清楚,所以宁愿去冒险绑架公主也不愿来我跟前低头乞求。我今天把它赎出来交给你,只是希望从今往后,你能放过他们兄妹二人,不论是宁宁还是远儿,至此,都跟你们家了断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