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珠翠萤煌照沟渠
连昌宫中,珠帘半掩,北周帝仰卧于榻上,垂眸假寐。翠羽珍珠堆满寝殿,照耀的黑夜如白昼一般。
堂中,灯烛闪烁,贺大家怀抱一盏琵琶,嘈嘈切切奏着一曲春江花月夜。曲至高潮,大总管高年步履匆匆穿过层层叠幛,行至御前,将裴府赐婚一幕原原本本道来。
沉吟片刻,北周帝没了赏乐的兴致,琵琶声悄然而止,殿中只余宫人衣摆窸窣声还有他的叹息声。一声接一声的长叹过后,北周帝甚是头疼。
空了大师日前递给自己的纸条上,只短短五个字,“系国运一体。”
如今乃是武清十八年,这也意味着身下的这把龙椅他已坐了十八年之久。李家的江山,没有哪一代不是血流成河而来,作为高祖的子孙,他的皇位得来的也算不得光彩。
他年少时资质平平,出生时太子皇兄羽翼已颇丰,更有成王息王家世显赫在前,按说这皇位绝落不到他头上。但是谁让他运道好呢?他十二岁时结遇裴家兄弟,十三岁得遇名师,山中苦读六年,下山之际不但满腹经纶,且身边有了如花美眷,手足肱骨。最妙的地方在于,太子皇兄身染怪疾,眼看不久于世。原本板上钉钉的王位瞬间人人唾手可得,雄才伟略的成王跟光风霁月的息王斗得几乎你死我活。
便是多少年过去了,北周帝也难以忘记,两位惊才绝艳的皇兄将文景四十年父皇的生辰搅得堪称腥风血雨。两人针锋相对,明枪暗箭齐发,为着储君之位斗得你死我活,一时胜负难分。事情的第一次转机发生在文景四十一年,成王正妃暴毙,凉国公之女热孝进门为成王继妃,连带着,文臣武将的担子都渐渐滑向成王,息王兄已显颓废之势。这时候,是裴道林一脚将他踹进了息王的阵营,二人齐心,方得扭转局面。正当时,他已纳了荀夫子的养女为侧妃,身后有丹霞山庄师兄弟们齐心协力拔得天下文人支持,他的正妻章氏父兄屡克吐蕃,在军中大有一呼百应之势。
有了他的加入,息王一派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快速压倒成王,占据上风。最终,借着凉国公西南战败一事儿大做文章,致使成王夫妻离心,闹得声名狼藉,人人得而唾之。成王性子刚直,不堪折辱屡屡顶撞先皇,最终落得幽禁的下场。
成王落败之后,息王损失也颇为惨重,已无力无心再去压制羽翼丰满的幼弟。文景四十九年,息王自请离京,幽居蓬莱州,自此不得出。同年十月,彼时还是魏王的北周帝得封太子,后于次年三月即位,改国号武清。
十八年来,北周帝也算得上是励精图治,攘外安内一刻没闲着。只是,沧海桑田,万物终有变。随着年岁增长,北周帝已有力不从心之感。尤其是翻过年来,北方接连的大旱,导致山火连片,没日没夜的烧了几回,差点将皇陵化成灰。好不容易盼场大雨下来,南方又发了地动,将去岁刚建好的大坝硬生生错开一条口子,洪水滔天,死伤无数。北周帝自忖内政修明,克勤克俭,绝不是因为私德触怒上天,定是国运出了岔子。
司天监的两位翰林四个月来几乎夜夜无休,眼瞅着三台星透出暗淡之势,不敢大意,忙报于圣听。
北周帝处理好缄口的事情之后,赶忙趁着佛诞日的由头跟空了大师密谈。
空了大师乃是圆寂了的三藏法师的关门弟子,佛法高深,且于观星一事儿颇有研究。当年,便是裴道林亲自请了他下山,告知其身上帝星隐现,才使得他下定决心,参与夺嫡之争。且这些年来,空了大师多次就天灾发出预警,使得朝廷有所准备,避免了多场浩劫,故北周帝对于空了大师的本事颇为信赖。
观国运一事,非常人可为,必得佛法机缘于一身者方可窥见一二。
自清明以来,空了大师接了司天监的信儿,每每夜深人静之时,背了水壶并一块儿大饼天天跑后山头瞪着星宿转移。偶尔有小沙弥好心送张毯子来予他稍稍挡些寒意,但依旧躲不了被冻得头皮发麻,手脚发青。
天上的星星眨啊眨,地上的和尚抖啊抖,僵持近个把月,空了大师终于看见太微星转啊转,淡淡的光亮突然在接近东南方一小星时陡然亮了几分。
紧跟着,和尚的眼神也亮了几分,手忙脚乱的记下小星的方位,接连观了几日之后,空了大师终于确定,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小星啊,竟隐隐有辅佐太微之意,每每靠近太微星,后者便格外光亮强壮些。
空了大师挠挠光溜的头皮,不知这小星是哪位的命星,竟有如此造化!
要说也是巧合了些,空了大师拿到裴灵均代为写下的裴幼清的八字之后,便深觉如此。本不欲强求的机缘,竟活生生摆在眼前,那小姑娘的命星分明就是东南那小星!要说这裴小姑娘还得算是自己的寄生干孙女呢!到底老鼠生的孩子会打洞,她爹当年叱咤风云,已是不俗,如今做女儿的倒跟国运牵到一起,想必亦是个翻云覆雨的人物!
北周帝闻此,面上风云不动,内心早已有了打算。既与国运一体,那便杀不得,伤不得,困不得,还得好好养着,更遑论和亲他乡,破点油皮都得心惊肉跳。
这等贵重之物,也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方可放心。自佛诞日起,北周帝便有了撮合裴幼清与秦王之心。
奈何今日之所闻,哪有良缘的样子,分明是仇人!
北周帝深觉头痛,也不传贤妃,只吩咐了乐府十二班子奏些安静些的曲子入眠。
高年在寝殿外铺了张被子半倚着墙打盹儿,一众的徒子徒孙围成一圈在外围替他遮挡些风寒。御榻前围了厚厚的锦缎床帐,任凭殿中光亮如昼,硬是没透过一丝光来。只有缓缓的乐声穿过床帐,滤的更加柔和些。
夜色掩映下的宫墙如一张深渊巨口,张着黑色的大嘴吞噬着世间的响动。宫墙下,一小宫人步履匆匆,紧贴着墙根,左右跳动如一只灵活儿的蛐蛐。熟门熟路的撬开腐朽的小门,消失在丛草遮蔽的狗洞里,眨眼出现在东宫太子殿下的书房外。
“你说什么?!” 太子妃惊诧之余,不慎将茶水撒了一裙子。“圣上竟有意把安江郡主许配给秦王?!”
小宫人被太子妃脖子上的大块儿红宝闪了下眼睛,兀自眨巴几下之后瞥见太子的手势静悄悄退下了。
“殿下。。。” 太子妃有些慌乱的转头看向丈夫。
“慌什么。” 太子嘴上安慰着妻子,实则内心惊诧不比她少。“不过是一时起意,还没有板上钉钉的旨意发出,此事就还有转圜之地!”
“陛下怎可如此糊涂!” 太子妃低声咆哮,“前儿认错人将鱼目混为明珠也就算了,今儿又打上人家亲事的主意!贤妃那边不是透露出来陛下有意为秦王赐婚忠勇公那家的大女儿吗?如今又要打上先太傅之女的主意。。。这分明是文臣武将均作家臣的意思!”
太子何尝不知父亲自来偏心老二,只是偏心至此也是少见了。
忠勇公,那是随着皇祖父打天下的猛将!手中开山斧一扬,朝中半数的武将都得鞍前马后跟着跑。他家的大女儿,不出及笄便跟着兄长驰骋疆场,收复过一整座城池,当的起巾帼英雄一称。再观安江郡主,外祖是鼎鼎有名的丹霞山庄山长,桃李遍天下,如今朝堂之中,谁不曾读过荀山长的《开蒙》、《辩学》简直就是个笑话!其父裴道林虽已逝世,但是门生故久无数,无不敬佩先太傅的文才风骨的!裴幼清甫一回京,有能耐摆脱囹圄且片叶不沾身,看着就不是个傻的!
若这二女凑到一家,那还争个什么?不如现在就打包行李,找个边远之地埋骨好了!
“殿下,这婚事不能成!” 太子妃的声音略带了几分哭腔,“圣上要裴妹妹嫁入秦王府,能给她正妃之名吗?忠勇公悍勇,又素来将大女儿视作掌上明珠,便是之前燕王有意结亲他都瞧燕王世子不上的!殿下说,忠勇公在朝中对秦王颇多维护,那自然是奔着秦王正妃之位去争的!裴妹妹那么光风霁月的人儿,又得裴夫人百般呵护,怎可居人之下,做那劳什子侧妃?
圣上这是打量着太傅、夫人均不在了,荀山长鞭长莫及,可着孤女欺凌吗?!这口气,臣妾替裴妹妹咽不下去!”
太子何尝不知,若裴幼清入秦王府也就只能得个侧妃之位,便是日后自己真输了,秦王那厮如愿登上大宝,她也只能一辈子做个贵妃居人之下。
当日,是太傅和夫人冒死将自己从贼人手中抢出来,三人奔命之际太傅为给妻子他们断后,身中数箭当场毙命。 即便数年已过,太子还是忘不掉裴夫人怀中紧紧抱着自己,冰凉苦涩的泪水浇打在自己脸上,带起那股火辣辣的疼。
“不为别的,哪怕就为着当年太傅和夫人的回护救命之情,咱们也绝不能让裴妹妹入那秦王府!” 太子妃接着道,“殿下您看今日,二人斗得跟那什么似的!还未议亲,竟然就动上手了!便是为着个别的女子,心疑自个儿的亲表妹,便是偏心,也没偏到这个份上的!”
太子妃真是越想越气,果然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老子一味偏心二子,连那瞎了眼的乞丐都看得出来;儿子就一味偏心姐姐,恨不得拿了妹妹去填那狼口!呸!圣上想要壮实老二的阵营,她说什么也得给搅黄了,将那算盘珠子砸他们脸上才好!
说白了,太子殿下便是不比秦王出彩,那也是元后嫡出,头生的大儿子!民间的农人有几亩地临了了还得分给长子多些呢,更何况是这大位!圣上不会是想着当年自己便是凭着正妻娘家的武将和侧妃身后的文臣,一举力压众皇子,将龙椅收入囊中,便计划着让宠爱的小儿子再如此复刻一般吧?圣上固然好打算,但她们家可也不是吃素的!
“殿下!” 太子妃泪流满面道,“圣上既然有此意,想必不日赐婚一事儿就要昭告天下了!与其到时让裴妹妹入那魔窟,不如殿下去跟太后求了裴妹妹,让她入东宫与臣妾做姐妹吧!臣妾愿拿祖宗牌位起誓,一定将她视作亲妹,呵护善待。便是将来那一日,臣妾必以贵妃之礼待之,绝不与她为难!”
“好了!” 太子回身将妻子拥入怀中,“孤这条命,实打实是太傅与夫人捡回来的!便是我亲爹亲娘置我于不顾时,也是他们二人舍身相救让我晓得绝望之处也残有生机。孤此生,以太傅半子自视,绝不许旁人伤兄长幼妹分毫!孤盼她一生荣华富贵,既不许她做人侧妃,又怎会许她为孤之妾!
二弟与她多有冲突,如今已显水火之势,要孤看,搅黄这一桩婚事不难。再不然,若圣上一意孤行,那忠勇公之女挪个顺眼的地方安置便是了!”
太子妃依旧泪水涟涟,依偎在丈夫怀中心下略平定了几分。依着殿下对裴幼清的回护,要是她入了东宫,焉还有自己一席之地?她先前如此说,不过是存着试探之意,想看看殿下是否存了旖旎之心。如今得了殿下金口玉言,只以兄妹之心待裴幼清,便是心下长舒一口气!既如此,事儿就好办多了!她没那个心思也没那个能耐对忠勇公家女儿做什么,但是激化裴幼清跟秦王之间本就不小的矛盾,这事儿于她还是简单的。
眼波流转中,太子妃抬头看向丈夫,“那殿下说,咱们要不要给裴妹妹先相看个合意的人儿?趁着消息没透出去,咱们也打他个措手不及?”
太子眉头微皱,上哪儿找那么个人去!
“也好,你先寻摸着,宗室里若不好挑,门阀大家里想必也能藏着一两个好的。细细查看分明了,再拿来与我商量。紧要的,先打消了二弟的可能!”
太子妃撇嘴,她长裴幼清不过二三岁,自十来岁家里就开始给自己相看,足观望了四五年,父亲方松口将自己嫁入东宫。不为别的,实在是百亩地里拔萝卜,不是空心便是烂。真要有个好的,她家挑不出来?太子轻飘飘一句话,她得上哪儿打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