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姐妹
山里的夜格外凉了一些,狭小的床板又冷又硬。裴幼清拥着单薄的被子缩在床上,分外想念韩姑姑炖的那一口汤。丹霞山庄后面有一千鲤湖,湖里不知从哪一辈起长满了莲藕。那藕孔小质密,生嚼脆甜,煮之绵软。韩姑姑极为拿手的一道菜白玉盏便是用这莲藕做的。取饱满白嫩的藕瓜掐头去尾,刮去外皮,取中间匀齐的部分切成大小一致的薄片儿,边缘雕成花瓣儿的形状,下入高汤煨熟。取一白瓷碗,将熟好的藕片细细铺一层底儿,上面缀几颗金黄的栗子,汤色澄清,藕片雪白,尝起来既有藕和栗子的清甜而不失乏味,裴幼清甚是喜爱。当然,许蕤在韩姑姑的指引下推出过这个菜的简化版:莲藕洗净斩滚刀块,栗子剥壳去衣,加入飞过水的瘦肉片,一起扔进砂锅里,汤沸加一撮撮盐,盛出即可食。吃起来味道跟白玉盏味道不差一二,山庄附近的人都十分喜爱。
裴幼清怀着对那一碗汤深深的思念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迷迷糊糊之间,晨钟声起,紧跟着传来窸窸窣窣的开门声。裴幼清知道是左右禅房的人都在准备出门做早课了,但她不想动,她饿。
她还在床上赖着出神,门突然被猛的一下子推开,无患子小师父高高的挽着袖子,伸手就要来拽她的被子,“施主,施主,起了!主持师父让你去见她,你快点!”
有一丝的不可置信,裴幼清好笑的冷嗤一声,“她要见我?还要让我过去?”
无患子点点头,这人怎么看起来那么不聪明的样子。
裴幼清扯回被子来盖住自己的腿,“要见我,让她过来。”
“施主,你。。。你怎么这么没个尊卑啊!你怎么能让住持师父来见你呢?”
裴幼清翻个身子不理她,爱见不见,反正也不想见。
无患子又要伸手拽她,裴幼清一个眼神瞪过去,小尼吓了一跳,这人的眼神怪吓人的,她有点儿不大敢,又不敢一走了之。真办不成,师父非得骂不可。在被女施主吓和师父骂之间,无患子忧疑不定,撇撇嘴,竟是要哭了。
“罢了,罢了。” 裴幼清见不得这个,索性翻身下床耷拉上鞋子往外走,真是的,没得跟个小丫头置气作何!
“你把帽子戴上吧!” 无患子看着裴幼清乌黑的长发,眼里闪过一丝羡慕。她自小在庵里长大,头发长出来一点儿就被师父剃了,还没见过这样好的头发。
“不用。” 裴幼清故意的披着一头乌黑的发大摇大摆的走出门口,要搁往日这般披头散发出来那是得一头撞死!但是今日,她不爽的很,她就故意这般,非得让这黑绸般的秀发闪瞎一堆人的眼。
“成何体统!” 还没走进主持禅院,门口一老尼远远地看见裴幼清,脸色大变,愤怒的一声大喝!
围绕在住持身边的众人跟着向院外望去,就看见晨光里裴幼清一头黑发被映衬的熠熠发光,少女白皙的脸上似笼罩了一层薄薄的光雾,一身朴素的僧袍底下,是婀娜挺拔的身姿。一股诡异的沉默涌上心头,几个年纪尚轻的尼姑悄悄低下了头。
“阿弥陀佛。”花来师父走上前去,“佛门圣地,还请施主理正衣冠,端正仪容。切请自重!”
“哦?”裴幼清转头朝她看去,“我若不自重如何?师父要赶我出去?”
花来师父一怔,这高门贵女,怎得能把不自重这话说得如此轻巧?既如此,花来脸上浮出一抹笑,“施主若不愿正衣冠,那今日开了香堂,拜了菩萨,帮施主剃去这三千烦恼丝也好。”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师父今日要剃去我的头发,可问过我的父母?”
“爱子心无尽,菩提渡众生。三千烦恼丝,一剪解千愁。若施主父母尚在,自不愿看施主苦海挣扎。”
“苦海?我生于高爵重禄,授业于名士夙儒,长于钟鸣鼎食。披挂的是绫罗绸缎,穿戴的是珠翠金玉,入口的是珍馐兰桂。” 裴幼清戏谑一笑,“师父若说我过的是苦海,那比起来,诸位粗茶淡饭,青灯黄卷为伴,莫不成是在地狱里修炼不成?”
“竖子张狂!” 那老尼听得此话,只恨不得冲上来给她一耳光。
“佛曰五戒,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师父张口便称我竖子,岂非妄语?” 裴幼清话语一顿,转头看向她,“师父脸色涨红,怒气邪上,这是嗔了。《成唯识论》里可也讲了‘嗔者,于苦、苦具,憎恚为性,能障无嗔,不安稳性,恶行所依为业。’ 师父今日这是打量好了,为着我一个竖子,甘下无边地狱?”
“阿弥陀佛。” 住持望了一眼面色通红的老尼,示意她先退下。“施主小小年纪,不想对佛经颇有几分研究,贫尼佩服。” 主持目光深沉的望向她,“不过施主有一点儿贫尼不敢苟同。施主谓贫尼弟子嗔恚,云何嗔恚?谓于诸有情,欲为损害;内怀栽杌,乃至现为过患。总名嗔恚。贫尼弟子为何不忿?原是施主得救于此,又蒙贫尼等施药施饭,今日却衣冠不整于佛前,张口无状。弟子不忍施主一错再错,遂开口阻拦,却是笨嘴拙舌,惹得施主不快,妄加恶语于出家之人,着实罪过。”
“原是罪过呀!” 裴幼清歪头朝她一笑,“那原是我浅薄粗陋,山野俗人,错怪师父了?” 语气之轻薄,见于戏台之上还甚。
“阿弥陀佛。施主能识错,已是悟了,大善。”
“师父说的对,却是我不识好歹!” 裴幼清话锋一转,“师父好心救我,我却恶语相向,是我的罪过。我六根不净,眼瞎耳聋,还请师父容我下山,沐浴净身,修面静心,再来佛前好好忏悔。”
“阿弥陀佛。” 主持又诵一声佛号,“施主今日与我佛有缘,后山泉水清冽,更能洗清一身罪恶;佛门青衫,更显施主本性;施主可安心在此住下,日日熏陶,必得佛祖庇佑。”
“师父这是要留下我?”
“非是贫尼要留,而是佛不忍施主凡尘受苦,且请施主留下。” 主持师父抬起头来,目光直直的与裴幼清对上,未有一丝闪躲,有那么一瞬间都让裴幼清怀疑她真的是悲天悯人,欲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师父可知,我姓是名谁,家在何处?” 沉默了片刻,裴幼清幽幽的开口道。
“凡所有相,皆属虚妄,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前尘往事,不过虚妄。佛门之地,只知施主于此,不究过往。”
“师父让我放下前尘往事,可我年纪轻轻,无欲无求,既无前尘,又无往事。放不下的唯有家人亲眷,师父这是在教我欺师灭祖吗?” 裴幼清幽幽一笑,“不知我家人送我来此时,可是如此嘱咐的?”
主持师父云淡风轻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丝裂痕,花来师父脸上的肉都要跟着抖动起来了。到底是佛门中人,六根清净,心思简单,不像这高门贵女,习的诡谲之术,三五句话就诈的主持露了手脚。
“阿弥陀佛,施主着相了。” 花来师父抄起门口扫把走上前来,“佛前台阶未扫,还请劳动施主。佛前清心,施主必能大悟。”
说罢,把扫帚强硬地往她手里一塞,五六个女尼上前一步,摆出一副今日这活儿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的架势。裴幼清嘴角一抽,这是文的斗不过来动武了,她也没说不干呢!
“可是我还没用早饭呢。。。” 裴幼清这点儿深得家族真传,文斗天下无敌;动手嘛,主打一个好汉不吃眼前亏。
花来笑了,她就说嘛,动什么嘴皮子,偏偏主持摆出一副得道高人的样子,你看这不老实的很。
“施主不知,今日来得晚了些,饭堂里灶火已经收了。若要用饭,得等到午食了。” 说罢,抬头看一眼高高挂起的太阳,“不过庵里人多,午食偏短。施主还得赶早儿。” 说罢一甩袖子潇洒离去。
裴幼清简直要被气笑了,抓过无患子手里的僧帽,把扫帚塞她手里,“帮我拿着,前面带路吧。”
无患子看一眼师父,得到无可奈何的眼神后,拽着扫把屁颠颠去追裴幼清。就看她左手将头发攥到一起,右手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当作发钗,手腕轻绕,在脑袋顶上盘出个道士髻模样,从怀里掏出那顶僧帽,轻飘飘扣上,鼓囊囊一个大包样。
裴幼清理好头发,接过扫帚,回想着山庄小童子每日扫石阶的样子,照猫画虎的开始一阶一阶清扫起来。无患子歪头看着她,师父明明说她是什么大家之女,什么也不会的,想来这话也是听来的,她这不干的有模有样的嘛。
渐渐的,裴幼清扫完近十阶了,眉头紧皱,她饿了,五脏庙咕咕作响,她打量着要不要上哪儿找个野果子啃啃。正出神呢,忽然一个饼出现在眼前。
裴幼清一愣,无患子神色紧张的看着周围,“你快吃,我先帮你扫着。” 说罢,就要去接她手里的扫帚。
“你这饼哪来的?” 别是为了她特地从自己嘴里省下来的吧,她如今身无长物,这人情可难还。
“这是我的呀。” 无患子头也不抬,刷刷扫地,“今早儿师父的饼和我分了,她说你几日没吃东西了,让我把我的饼留下来给你。”
“那你用了半个,不饿吗?我再分半个给你吧!”
“不用,你都吃了就行。” 无患子抬起头来制止她分饼的动作,“近日庵里富裕,早上除了饼没人还多分了一碗饼饵汤,我吃的饱着呢!”
裴幼清听她说的真诚,放下心来,小块儿小块儿掰着饼塞进嘴里。三五下用完,赶忙接过扫帚来,“你在旁边看着就成,别让人看见你替我做活儿,小心她们难为你。”
无患子不以为然,“她们不会难为我的。我师父手里有药,她们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得来求,为难我,师父会生气的。”
裴幼清摇头笑笑,便是这佛门圣地,既要在这俗世过活儿,也得守俗世的规矩,也得食世间的五谷。无患子说今日庵里富裕,想必是有人打点过了,这打点之人,想必也好猜。
明眼看着,这番安排就是家里人做的。外祖光风霁月,不会做这种事,那便是裴家。她们裴家,人口简直不能再简单了。裴家大房只剩长兄和她,二兄随着长兄远在西北,二叔和婶母也在偏远的永州,都是鞭长莫及。剩下唯一可疑之人,便是长姐。
长姐久居洛阳且掌家多日,手段计谋不缺,平日行事素有几分裴家风范。今日她费尽心思将自己困于此不知为何。难道是家里惹下滔天大祸,长姐唯恐连累自己吗?可是裴家仅剩的这几人又能翻起什么惊涛骇浪呢?仇人寻仇?倒也不像。要论安全,那还是栓她眼皮子底下最安全。那是为了防备着不让自己见人吗?可是,写信给外祖母将要赐婚的消息传回丹霞山庄的人是她呀,莫不成真是这婚事出了什么岔子?
裴幼清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有些事情她得见了长姐问清楚才行。在去往丹霞山庄以前,裴幼清可以说是跟着长姐长大的。裴灵均天生就是当姐姐的命,照顾弟弟妹妹饮食起居,穿衣学艺,样样上心,事事亲为,恨不得做的比她母亲都周到几分。若是兄弟姊妹谁有个头疼脑热,忧心烦思,她都会跟着着急,恨不得以身替之。之前姨母在的时候,也为着这个对她十分亲近,总说她是个真诚友爱的孩子。
长姐不会想着有什么祸事她出面挡着吧!裴幼清心里一惊,乱哄哄的线一下子理清了。可是了!长姐费心把自己弄到这庵堂里,安排了住持众人困住她,甚至还不惜演了一出匪徒劫掠的戏,根本就是为了以假乱真让众人相信自己生死难料了!长姐常在宫里行走,一定是听说了圣上有意赐婚的对象,且对那人极为不满。裴家势微,圣上若要赐婚,旨意一出,朝中无人可拦半分。可若裴家郡主失踪了,圣上就得换个人补上。那人,要么是旗鼓相当的宗室贵女;要么,裴家再出个女儿顶上!
她不能在这坐以待毙了!裴幼清心里急的直打转转,也收了继续跟住持做对的心思,一门的打量着怎样好出这囹圄,早日见到长姐,非得打她一顿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