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郡主
裴府,梧桐苑。桐花一簇簇高悬于枝头,空气里掺杂了一股似有似无的苦涩幽香,月亮已悄然退去。
微掩的窗下,有烛光悄然升起。很快地,有婆子执把扫帚从门缝里钻了出来,“刷啦,刷啦”的声音从廊前到天井。快到门口的时候另一个婆子端着一盆水出来,在清扫干净的路上小手小手的泼着。
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门内门外的仆妇们点个头算是打声招呼。小丫头们蹑手蹑脚的从罩房钻了出来,提着篮子,盒子开始往大厨房里钻。
三彩揉揉眼睛,窸窸窣窣套上衣服;旁边四雨已经醒了,正在收拾铺盖。三彩帮她把最后一床被子折起来放好,轻手轻脚撩开帐子,唤了一声,“郡主,歇好了吗?该起了?”
沈濯迷茫的睁开眼,头顶的帐子上绣的不知道什么花儿,细细长长的叶子,怪好看的。
“郡主?得起了,今儿要给太后请安,迟不得的。”
太后?请安?沈濯一下子清醒过来,心里慌乱不已,也没人跟她说过要去给太后请安啊!她怎么能去给太后请安啊!
“怎么要去给太后请安?” 沈濯努力的控制着嗓音里的震颤,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
三彩被她问住了,一时之间问她一个婢子她家郡主为何要去给太后请安?因为太后是圣上的母亲,郡主是她儿媳的外甥,小辈要去给长辈请安?因为这洛阳城都是太后她儿子的,郡主到了人家的地盘得去给主家叩头?因为郡主的一家都为圣上做工,做工长的要去拜见主子?
“照着规矩,昨儿郡主一进城就要先去拜见太后的;不过昨儿天太晚了,太后体恤,今日您再去拜见也是不迟的。”沈濯朝着说话的方向看去,是个她没见过的婢子,衣服穿的好看,头也梳的好。
“郡主安,婢子一叶,大小姐让我过来看看,帮您收拾,她一会儿在前厅等您。”
沈濯脸色一白,心砰砰地乱跳,怎么这个时候娘亲在哪儿啊!她不知道怎么去见太后啊。裴幼清从小到大跟个清汤挂面似的,就好翻几本书看。问她洛阳城有什么好玩儿的好吃的,她都说没有啊!天杀的,她从没提过还有拜见太后这一茬啊。
“一叶姐姐,我好像有些不太舒服。” 沈濯脸色苍白的看着她,不是她推脱,不用照镜子她也能知道自己现在脸色有多吓人。三彩望过去也被吓了一跳,床上坐着的人脸色煞白,额上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眼睛通红,拉满血丝,嘴唇都发紫了。
“郡主说这任性的话!” 一叶板起脸来,从身后脸盆里捡起冰帕子,三步并两步上前,略用了点儿劲儿,一下子捂在沈濯额上。
“瞧瞧你俩,长这么大了还不懂事儿!都几月份了,搬出这么厚的被子来,给郡主捂一脸的汗。” 一叶抓起沈濯的被子给她撩开,“都什么时辰了还在这耗呢!赶紧扶郡主起来去换衣服!”
三彩和四雨赶忙上前,半拉半推的把沈濯从床上弄起来,那冰凉凉的帕子被甩在一旁,留下一滩水渍。一叶不动声色地捡起来扔回到脸盆里。
“婢子给郡主净面。” 四雨捞起那块儿帕子,拧了拧,又往沈濯脸上擦去,沈濯几乎要挣扎开来。
“郡主怎么净耍小孩子脾气。” 一叶笑了一下,摇摇头去帮她拿今儿要穿的衣服,“之前做的宫装想必不大合身了,这是大小姐日前着人准备的,您赶紧梳洗,用饭。换衣裳还得有时候呢。”
“姐姐又不知道我的尺寸,万一不合适呢!” 沈濯擦过脸,正被按在凳子上梳头。看着一叶指挥小丫头把一件薄柿雅青的百鸟裙架在屏风上。
“郡主的衣裙哪一年不是做好了送去丹霞山庄的?” 一叶扬起帕子嗤笑,“年年的姐妹俩为着个裙子央着荀老夫人换花样子,惹得大人写信给荀山长和家里骂您二位。如今姐俩都长大了,脸皮薄,倒是都不承认这一茬了。”
沈濯扯起嘴角勉强笑笑,这个裴幼清嘴巴是真的严实啊,什么话都不肯对自己说,弄的自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一个婢子笑话。倘若她要去拿这话问裴幼清,也只能换来对方一声嗤笑,即使裴幼清在丹霞山庄住了七八年,沈家也常常来往,但是她也就见过沈濯不多于五六回。说起姐妹闺房密语,那就更不可能了。裴幼清刚回丹霞山庄那会儿,十来岁的孩子,两重孝加身,还未开口泪先两行,日日对着山头发呆。荀夫人不是没想过,沈夫子为人清正,沈濯又跟裴幼清年龄差不多大,适合放一起养着,也能做个伴儿。但是沈家小女儿一声声娇俏的娘亲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她不想外孙女对景情更伤。
“一叶姐姐,大小姐让婢子来告诉一声,她那边收拾妥当了,问郡主什么时候好呢!”外头传来丫鬟的催促声,一叶将最后一只银花簪打量着插入沈濯鬓前,“就好了!”
四雨捧着披帛在一边等着,一叶从妆匣里挑出一二指宽的臂钏给沈濯套上。沈濯瞅着镜子里的自己,百鸟裙,美人妆,珠翠霓裳,宛然一洛阳城贵女的模样。
便是殿前出丑又如何,堂堂郡主,还能拖出去打死不成。
前厅里,裴灵均一脸深沉的等着,她昨夜特地没告诉沈濯,原是想小小的捉弄她一下,如今却有几分懊恼了起来。她若是丢脸,整个裴府甚至丹霞山庄都要跟着倒霉。殿前失仪传出去,裴家的脸面都得被踩到泥里。
裴灵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是自己大意了。现在再派人去准备,已是晚了三秋,只希望那姑娘能长点脑子,别在太后娘娘面前丢人显眼。
“长姐怎么叹气呢?可是我来晚了?” 沈濯笑着过去要挽裴灵均的手,“长姐别生气,让马车走快点,迟不了的。”
裴灵均笑笑,没接她这话,“都等着了,咱们走吧!”
马车哒哒出了角门,忽然的一个停顿。一叶出去望了一眼,回过头来悄悄跟裴灵均咬耳朵,“小姐,是安津郡主,瞧着也是往宫里的方向走呢。”
裴灵均冷笑一声,杨家消息倒是灵通,这是扒在裴家墙头上瞅着还是请了大师掐指算的啊,不早不晚的正好先她们一步出发。她出发这么早,是因为担着太后宫里侍书的衔儿,要早点去侍候太后娘娘读经的。那杨维动身这么早,是要伺候娘娘用膳不成?
她还真没猜错,太极宫正殿饭厅里,挽着袖子正执一双牙箸给太后娘娘布菜的可不正是安津郡主杨维嘛。
“外祖母,您尝尝这个龙凤糕,糯米细细的磨了粉掺上枣子做的,上次宫宴舅舅特地做了这个叫人给我尝了,说是先前我母亲爱吃的,母女连心,想必您也爱这个味道。”
郑太后咬了一小口,“是不错,你母亲就爱吃这清甜好咬的点心。回头让膳房给你准备些带回去,你也带回家给邹氏和绘儿尝尝。”
“维儿替夫人和姐姐谢过外祖母赏。” 杨维俏皮的一扬眉毛,“不过外祖母可不能就拿这点心打发了我,我今日是要替姐姐母亲在您这尽孝的,不等到宫门要落锁了我可是不会走的。”
“行啊,你留这正好,贤妃她们新排了段傀儡戏,闹哄哄的,哀家不爱看这个,你代哀家去露个脸。” 郑太后又问,“裴侍书来了吗?”
“回太后,裴侍书过来了,正在殿外等着呢。”
“带着裴家那小姑娘?”郑太后一时想不起那丫头叫什么名字了。
“是,安江郡主一起过来了。”
“叫进来见见。” 郑太后放下碗筷站起来,杨维赶忙过去扶她到榻上坐下,心里暗自忖度,外祖母竟然没有在正厅见她们,而是叫进内室,看来这裴灵均在外祖母眼前还是有几分得眼的,怨不得母亲大清早的耳提面命让自己不要小觑了她。
裴灵均小碎步进殿来,她是常在太极宫行走的,自是清楚这是太后娘娘歇的内室,太后要在这里见“裴幼清”她倒是没想到。
沈濯稍落后她一步,素手轻抬点额,缓而下伸拱手,屈膝,端端正正向太后肃拜。
“过来让哀家瞧瞧。” 沈濯落落大方上前,对着太后展颜一笑。是个周正的孩子,眉眼笑笑的,脸也白,只是跟小时候长的不大一样了。
“这孩子长的不错。”太后转身对着随侍女官说,“去把那芙蓉璎珞拿来,这孩子脖子漂亮,配那个正合适。”
沈濯急忙谢恩。女官领命转身去了库房,太后娘娘前儿让取出来了一柄玉如意的,想着是赏这位郡主的,怎么今儿换了主意?娘娘要赏东西是常事,要命的是,她不记得娘娘还有个芙蓉璎珞啊!
库里翻找了半天,翻过几遍册子也不见有个什么芙蓉璎珞,倒是有个羊脂玉的璎珞勉强是娘娘说的样子,女官脑筋儿一转,取了只雕着芙蓉花的锦盒捧着璎珞回去了。
呈给太后,太后瞄一眼,“嗯,是这个。”女官暗松一口气,还好猜对了,娘娘原是有只芙蓉璎珞的,后来赏安津郡主的姐姐安堂郡主杨绘了,那安堂郡主因有腿疾不常进宫,估摸着太后都忘了。
太后又问了沈濯几句,多是些“你外祖母身体可好?” “在家学了什么?”之类的。沈濯避重就轻的答了,捡着好听的跟太后描述丹霞山庄好看的景儿,好玩儿的山水。太后听了几句也没什么兴趣了。原也是太后只记得这孩子年纪不大就送回外祖家了,长到现在才见这一面。她父亲母亲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没人提前都要被淡忘了。要不是圣上有些打算,她着实记不清还有这号人物了。
“行了,大好的春光别辜负了。贤妃那排了傀儡戏,很是热闹。你们都去瞧瞧,哀家去佛堂读几页经。”裴灵均忙上前要去侍奉,太后摆摆手,“裴丫头你也去,今儿哀家不用你。”
不等裴灵均谢恩,安津郡主杨维插嘴,“外祖母是这天下第一慈善人儿,真真儿的心疼我们小辈呢。”
太后和蔼的一笑,“一个个如花似玉的,都是乖孩子,哀家自然心疼。”
太后又说了一遍去吧,三人方才谢恩,身后跟了一群拉拉杂杂的女官侍婢宫人浩浩荡荡的往长春台去。安津郡主拉着沈濯的手并排走在前面,沈濯手心一层薄薄的汗都粘在她手上了,安津郡主仿若没有察觉的到,依然兴致勃勃的指给她看太极宫里摆的姚黄牡丹,那花儿蕊中带黄,千叶堆叠,颤巍巍的既娇嫩又华贵,端的是一个国色天香之态。沈濯十分惊奇,安津郡主扯着帕子嗤嗤做笑,又拉她去看另一株魏紫,沈濯又是一阵夸赞。裴灵均在二人身后稍落了一步的距离,她本想拉一下沈濯,奈何她就跟长在安津郡主胳膊上了似的,越走越远,够都够不着了。本不想理了,到底转念一想,也上前凑趣讲一个牡丹的典故,借着二人探身子看花儿的功夫,悄悄一使眼色,让她退到安津郡主后半步。其实沈濯早就瞥见裴灵均的眼色了,只是没理罢了。都是一样的郡主,她作何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