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侍书
三苗代裴灵均去见了沈太太,那边厢三彩亲去迎了沈濯进府。
卸了门槛,沈濯的马车一路从大门进来,到了后院门口方停。张管家不宜再送,便告罪里去了。三彩手里拽着块儿帕子远远地在台阶上往下瞅着。看见马车停稳了,接过灯笼小碎步迎了上去。
沈濯只见眼前闪过一阵光,帘子被撩开,瓜子儿脸的丫头歪着脑袋正往里瞅,“郡主这一路累了吧?婢子扶您下来。”
沈濯避开她的手,不让她扶,旁边儿结实的仆妇赶忙上前递过背去,灯火掩映处,三彩眉头紧蹙。
“郡主,院子备好了,大小姐等着呢。咱们往里面走吧?” 跟三彩站一起的四雨悄悄扯了她一把,三彩忙转回神来,让出路。
沈濯抬眼一看,偌大的“梧桐苑”三个字高高悬着,“怎么今儿住这?” 她幼时没少去找裴幼清玩儿,自是知道她在家里住的一直是思礼院的。
“回郡主,二月二龙抬头那日刮了好大的风,思礼院外头那大榆树折了碗口大的一根枝子正砸在房顶上,管家安排了人修,这几日才修好,漆味儿都没散干净呢。大小姐特地安排人收拾了梧桐苑出来,委屈郡主先住两日,等思礼院合宜了,您再搬回去。”
沈濯不疑有他,喉咙里轻应一声,扶着四雨的手迈步向正堂走去。
裴灵均今日梳了个云朵髻,头上插了几只红宝簪子,从早上忙到现在,只觉得头皮绷紧地难受,恨不得现在就拆了头发,披头散发地晾晾。
“小姐,人进来了。” 婢子凑上前,轻轻提醒裴灵均。
裴灵均整整衣衫,站起身迎了出去。
“长姐!”沈濯眼里噙着泪,一脸委屈地朝裴灵均怀里扑过来。
裴灵均赶忙把她接住,也跟着一串串的泪珠顺着脸颊落下来,“妹妹!妹妹!我的妹妹!都怪长姐不好,让你受委屈了。快让长姐看看,哪里可有不妥的。”
沈濯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原来这就是娘亲一直提起的裴大小姐。裴灵均今日着了一条石榴红的纱罗长衣,外面罩着珍珠白的披帛,藕色的长裙垂到脚边,裙摆缀着金丝绣的各色蝴蝶,底下搭了双绣着银丝牡丹的软绣鞋。脖子里挂着镶三宝的金项圈,那项圈做成了花瓣儿的形状,十分衬她丰腴的脸儿。沈濯又从她头上望去,那云朵髻不知里面垫了什么,格外的饱满,外圈插一层做成梅花状的红宝,灯火下闪着俏皮的光。额前的头发梳的整整齐齐,露出一个小小的美人尖,眉毛是扫过的,应是用的青黛;一双杏眼,眼尾稍向下压了些;鼻子没什么特点,倒是那一张嘴儿长得很是好看。上唇微微翘起,自带一股风流。不像裴幼清脸上带了一颗小小的泪痣,裴灵均那脸干净的跟和氏璧似的。
裴灵均默默地由她打量,却不回眼看她。
“小姐,夜里天凉,您带郡主进去说话吧。您姐妹二人不过是几年没见,怎么倒像是陌生人似的还互相打量上了呢?!”三彩一甩帕子轻笑道。
“可是呢,妹妹不在府里这几年,姐姐我啊,是只见长肉不见长个,想必是与以前不一样了些,妹妹打量着,我是不是胖了些?”
“姐姐说笑了,世人都以丰腴为美,外面多少人羡慕姐姐还来不及呢。” 三彩差点儿忍不住笑出声来,大小姐最恨人说她丰腴,天下有多少百姓吃不饱,她父亲每每来信永州清苦,百姓饥困,老爷带着大小官吏日日奔走田间,绞尽脑汁的跟天斗,恨不得从田里多抠一粒米出来。就连夫人,年轻时也很有几分丰腴姿色,如今写信来跟女儿抱怨,那镯子都能从腕子拉到领口了!
裴灵均哈哈大笑起来,牵着沈濯的手进到正堂里。
一进门,梳着一架梧桐花下稚子弹琴的屏风,漆的发亮,屏风后面摆着矮几和几个蒲团,沈濯闻到了隐隐的香味。
“这几日落了雨,天有些潮湿,我让她们点了一些起梅香,我记得你是喜欢梅花的,你闻闻,要是不喜欢,明儿让人换了就是。”
“多谢长姐,这香我喜欢的。”沈濯顺着她的手望去,窗台前放了个香盒,镂空成梅花的形状,里面有暗暗的梅香飘出。窗前榻上安着一梨木茶几,铺着软垫,想必刚才裴灵均就在这块儿坐来着。
再往里走,雕花的梳妆台大敞开着,半人高的铜镜斜放着,一盏大烛台让屋里光亮不少。
裴灵均又唠叨了几句,忍不住伸手打个呵欠,回头一看,月亮升的老高。
“好了,你刚回来,我就不打扰你了。我把三彩和四雨给你留这,回头你自己挑两个人,要是不习惯,我让荀祖母把你惯用的人送上来。”
“不麻烦的。天色已晚,姐姐回去歇着吧。” 沈濯早就想打发了裴灵均,好好欣赏一下自己的屋子,她自己提出来要走便不留她了。
“行,你歇着吧,我走了。”裴灵均干脆利落的带人走了,留下三彩和四雨还有几个刚梳头的小丫头并两个婆子。
“郡主,今日晚了。婢子让他们把您的箱笼都收好先放罩房了,东西这边都齐备着呢,婢子先伺候您梳洗,等明儿空下来了再收东西吧。”
沈濯自是没有意见,厨娘到底是送了一碗细面过来,她用了两口便让四雨伺候着去梳洗了。
月华丝的衣服她自己不缺,但是身上这件摸起来比自己的多了几分顺滑,也更轻盈。通了头发,抹上茉莉花调的头油,伸手一抓,发丝扫过掌心,留下的是清雅的香。
沉香木做的床由象牙雕的距脚撑着,一顶软烟罗的帐子层层叠叠的似云似霞,任由一枚小巧的金钩松松垮垮的挂着。
三彩帮她放下帐子便转身出去了。
沈濯躺在瓷枕上,摸着身上被子的缎面,那被面刚刚瞧了,是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嫣红的花瓣儿描着深红的花边,花蕊是几根鹅黄的丝线挑针绣的。要说沈家不缺钱,用的也都是好物件,但是比起裴家还是差得远。就这象牙的床,是那么的安稳,便是自己常用的柏木打马也赶不上的。她心潮澎湃地闭上眼睛,感受着世家大族百年乃至几辈子积攒的底蕴浸润着自己,只觉得那月光透过层层纱穿起来也是格外的柔和。
四雨等了一会儿,听不见响动了,便朝着三彩使个眼色。两人蹑手蹑脚的收拾着被盖。今儿本来四雨一个人上夜就行,是三彩觉得这梧桐苑久没人住,主动要跟她一起睡的。
四雨帮三彩掖好被角,自己才钻进被窝,明亮的月光下,两人靠在一起唧唧咕咕咬着耳朵。殊不知就在洛阳城外不远的庄子里,许蕤差点儿就真的被一只老鼠咬掉耳朵。
那老鼠应还是只小鼠,刚开始学着出来找吃的,咕噜噜的小脑袋米粒儿大的眼睛左顾右盼,拖着个大尾巴在桌子上吱吱乱叫。
许蕤手脚被缚的严严实实,身体被捆柴火一样紧紧锢在柱子上,嘴里塞着不知道从哪儿掏的破布,腮帮子被撑的又酸又麻的疼。
桌子上的饭渣很明显填不饱肚子,小老鼠灵巧的一个转身顺着桌子腿下来开始往绑许蕤的地方爬。
许蕤被膈应的不行,呜呜咽咽地让它走开,小老鼠见她蠕动的跟个大号祖宗似的,上前嗅了嗅,许蕤作势要抬腿踩它,吓得小耗子一个转身溜进柴队里了。
许蕤很想欺师灭祖地给霍师父一个大嘴巴子,主子生死不明,自己被捆成个粽子,这就是他老人家说的大吉大利?她倒是需要个大鸡大梨填填肚子。那天杀的白牙!
她气的咬牙,奈何嘴巴被破布塞着牙齿够不到。
许蕤使劲儿地低头,把嘴巴往鞋子中间的缝里送去。在她使劲儿吐了好几个时辰之后,已经让她呕出来个小角勉强可以拽住。
两边的大脚趾拼命的分开去挤那块破布角,一下子抽筋了,疼的她鼻子眼睛一起用力都没压住那股泪花。
许蕤定下心来,决定换个方向努力。
她继续跟个蠕虫一样,上下扭动着,试图找出个空隙钻一钻,奈何绑她之人似早有料到一般,扣越钻越紧。
许蕤晃晃脑袋,又想到一招。伸出脚在粗糙的地板上来回磨蹭,试图用地板把麻绳磨开,忙活的腿酸的抬不起来,一看那麻绳连点儿皮都没破。
许蕤几乎都要绝望了,她纵有千般万般的法子,也总得能说能动才行啊。
盯着桌子上一点儿油灯光,许蕤决定,她要玩个大的。
学着那马驹尥蹄子的动作,她绷着两条腿往桌脚撞过去,油灯微微的晃了一下,光亮小了一些。许蕤一惊,赶忙调转方向,把身下垫着的稻草蹭出点来垫到脚底下。
她又是一踹,那油灯稍稍挪了个方向,离桌沿儿又近了些。
再一腿过去,油灯歪了歪,眼看离桌沿儿又近了些。
许蕤估算着距离,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补上最后一腿。她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看那颤巍巍的油灯磕到桌沿儿,微小的火光摇曳着,从桌子上掉了下来。
谢天谢地,那灯还有口气儿。待那细微的光终于稳当下来之后,许蕤开始继续用脚扒拉稻草靠近,等她把油灯跟柴垛中间铺成一条小道之后,她狗狗祟祟地夹住一根稻草递到火上,颤巍巍的点燃,又颤巍巍的用这根着了的稻草去点燃剩下的。
奈何她高估了自己的双脚,那稻草本来就是恰巧夹在两脚之间,既夹住了哪儿这么容易松开。那点燃的稻草很快将她那小靴子上面的一层绒毛烧出一圈小窟窿来,许蕤暗骂一声,任由它灭了,又去夹另外一根。
尝试了三四根之后,许蕤终于成功的引燃了铺就的稻草路,那火光映在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雀跃。许蕤把脚抬高架到火上,火舌很快卷起了靴子外的细绒毛。粗实的麻绳很快抵不住火舌攻击,三五下便溃不成军。
许蕤的脚终于挣开束缚,一股痛麻窜上脑门。她迫不及待跺跺脚,忍着酸痛将自己调个个,手朝着火的方向转过去。不比脚上有靴子,许蕤的爪子被火舌一下一下燎着,外面捆的麻绳温度越来越高,她感觉自己就像外面裹着泥被烤的叫花鸡,尤其是皮肉被火烧着之后的焦糊味都差不多。
许蕤心里把白牙的祖宗到子孙上上下下八十来辈都骂了个遍,泪水浸的眼睛生疼,终于是把那麻绳硬生生烤断了。
拿到眼前一看,原先还算白净的手黑一片红一片的,一个大泡接一片烧糊的肉,让人不忍看第二眼。
顾不得手上的疼痛,许蕤急急忙慌的把身上的绳子扯开,撒脚就要往外跑。
她伸手一拽门,柴房竟然有人上了锁!许蕤这下子是真的骂娘了!自己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吗?堵的一点儿活路也不留!
许蕤抄起一根烧着的柴火,往相对薄弱的窗户走去,再不走,火烧大起来,自己还能给人家省口棺材。
火很快把糊窗户的纸烧出个窟窿来,许蕤搬起一根大柴死命撞了过去,窗户被她撞的稀烂,她顺势一跃,从窗户里滚落下来,顺势把身上的火一扑。
她老人家啃了一嘴的草。
“噗,噗,噗,噗,噗!” 几下吐干净嘴里的土,许蕤爬起来打量了一下,深夜静悄悄地,这边儿的火势没有惊醒任何人。
大致辨别了一下方向,许蕤一瘸一拐的朝着西边的矮墙走去,月光在她身后投下个长长的影子。柴房火势越来越大,从外面已经能看见通红跳跃的光。许蕤本来想着要不要闹一闹把众人喊醒,自己趁乱逃。但是火烧在手上的时候,也顺带把她的恼火烧到顶峰,前路茫茫,哪管它身后火光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