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报丧鸟06
禅院甚尔听到了这样的话之后，他被某个字眼戳中了心思，他抬眼：“谁？”
孔时雨想了想，他随口说：“是你的家人，你应当是认识的。”
甚尔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我一个人生活，哪来的家人。”
孔时雨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说错话了。他叼着烟，摸出烟盒来递了一根给甚尔：“抱歉。”
甚尔臭着脸徒手掐灭了他的烟，说：“抽烟有害健康，下次再跑到我面前抽烟，我就揍你。”
天与咒缚给了他太过出色的五感，烟草的臭味在鼻腔中挥之不去。
于是他身上沾到的那浅浅的熏香味就彻底不见了，冬日的风吹过之后，他身上的烟草味也跟着消失了，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甚尔莫名觉得有些遗憾。
孔时雨叼着他已经被掐灭的烟，他觉得现在甚尔这个状态实在有点不对劲。他忽然对甚尔说：“甚尔，你知道的吧？我们都是为钱卖命的人。”
他瞥了一眼甚尔的口袋，那双手套被他胡乱塞在口袋里，鼓鼓囊囊一团，原本好看的装饰都已经被压得不成样子了。
甚尔抬眼：“所以呢？”
孔时雨认真说：“我是不知道你见到了什么，但是我觉得你这样下去不行。能够活着赚钱、平平安安当个烂人，总好过躺在墓碑里。”
孔时雨说的话已经非常直白了。
说到底五条星明怎样，那也是咒术师们自己的事情。他们既然不是咒术师，只是奉命抓走他，满足雇主的委托也就足够了，剩下的事情根本就不在他们过问的范围内。
甚尔回头看他：“什么墓碑，我看起来……很弱吗？”
孔时雨说：“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甚尔又问他：“我是烂人？”
孔时雨看着他手中的开奖信息，又想到之前一夜之间就能被甚尔挥霍殆尽的钱，他诚恳问：“你难道不是吗？”
甚尔忽然想到了他见到的那双眼睛。玻璃球、水晶一样的双眼，毫无焦距，却漂亮到远胜世间万物。鬼使神差地，他对孔时雨说：“以后就不是了，这次的事情结束之后，我就安稳下来。”
孔时雨用见鬼一样的表情看着甚尔：“那今后的委托呢？”
甚尔拍掉了自己身上早就不存在的烟味，全然当孔时雨说的全是废话。他既不反驳，也不赞同，只漠然道：“不干了，今次的委托也不接了，横竖雇主还没有付钱，反悔也来得及。”
……虽然雇主的确还没有来得及把定金打到指定账户，但是同意接下这个委托也是甚尔自己亲口说的。
没有等孔时雨纠结要如何说服面前这个随心所欲的天与暴君时，甚尔就已经走了。他混在人群之中，在甚尔刻意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时候，他的身形就真的再也寻找不到了。
孔时雨忽然想到，虽然他已经说了这次五条星明将要报死的对象是禅院家的人，可是甚尔却一句都没有问。
他刚才拒绝委托的样子，就像是失去了双足的鸟，失去了双足自然无法落地，一但落地也无法再展翅飞翔了，所以就只能一直在天空漂泊。
可是如今，这样的存在终于也找到了能停留的地方，不必再思考如何展翅，也不必思考未来，能够思考的就只剩下了切实存在着的当下。
黑沉沉夜色像是要把所有人都一并吞噬。
当禅院柊再次踏上熟悉的道路时，他的身体情不自禁地开始颤抖起来。上一次他见到报丧鸟的时候，还是白天，现在他却接到了莫名其妙的通知，说是要让他立刻动身，前去见五条星明。
因为他身上咒灵的秽气已经浓郁到了无法遮掩的地步，这样下去一定会发生非常可怕的事情，必须要让对方彻底为他进化一次才行。
他被人领着往前走。
这次领着他的人并不是上次的五条绫子，而是他曾经见过一面的人——好像是咒术界高层们的使者来着，每次当他们需要对外沟通的时候，就会让他来向外界传递声音。
禅院柊的脚有些发抖，这次回去之后，他也学着家里其他兄弟们的样子，在自己的腰侧挂了一把刀。那刀也算不上是咒具，但是胜在铸造的时候用了不少最新的科技，是前所未有的锋利武器。
随着他行走的动作，佩刀在他的身侧发出了细微的“咔哒”声。
昏暗的光芒从房间内透了出来。
报丧鸟所在的房间里灯火通明如同白昼。禅院柊忍不住问周围的人：“那个报丧……五条星明不是个瞎子吗？他也需要在这样充足的照明吗？”
为他领路的人脚步声稍微停顿了一下，很快就再次朝前走了，没有给他任何答案。
禅院柊看到灯火的光芒从窗棂上的花纹里投出了影子。美丽的花纹在地上全都缠绕在了一起，像是择人而噬的怪物一样，这些影子融入了黑暗之中，令整个宅子都变得像是怪物。
而五条星明房间里的那光芒便无端让人感到安心了。
禅院柊紧张的心情却没有半点放松下来，他开始耳鸣，耳鸣到了最后，只剩下了不知道是谁的呢喃回响在他的耳边。
“肚子饿了。”
“还要等多久呢？”
“咕噜噜、咕噜噜，是点心的时间了。”
禅院柊猛地回头，他大声说：“是谁！”
没有人回答他，领路人的动作仍旧平稳，于是禅院柊壮着胆子问领路人：“你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了吗？”
领路人回头望了他一眼，他脸上还是那样没有任何表情，就算有，那表情也是嘲讽多于安慰。他蠕动着嘴唇说：“你听错了。”
禅院柊强烈的耳鸣和听到的那些声音，在领路人说出这句话的下一秒就消失无踪了。周围变得非常安静。
领路人推开了最后一扇门。
展现在禅院柊面前的，是装饰得无比华丽的房间。
放置在四周的装饰品俱是价格昂贵的东西，在房间的角落，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佛龛，佛龛的门紧闭着，香味从紧闭着的佛龛中如水般流出，整个房间全是这样的气味。
和上次比，这次房间内的装饰繁杂到让人眼花缭乱。
而五条星明就坐在正对着门的方向。他身上已经被换上了新的衣服，层叠的衣服上系着金色的腰带，蜿蜒垂在地上，和其他的装饰物缠绕在了一起，蜘蛛网一样将五条星明层层围住，令他没有办法随意行动。
他像是还在病中。
那容颜与曾经相比，愈发使人心神动摇。那是无法长久注视的美丽，因为在望见这张脸的时候，心脏也好，大脑也好，全都停留在了这一刻。那病中的容颜格外引人怜惜，仿佛下一秒将要彻底破碎，无法长久留住，于是更显得这容颜动人。
禅院柊望见五条星明那双眸光涣散的眼睛，他迟疑了片刻，好不容易才从惑人心魄的美丽中回过神来，却只是说了一句：“他是瞎……盲人吧，这样的陈设，对他来说应当不太方便吧？”
他说出这句话来时，觉得自己应当是说了合适的话，于是他沾沾自喜地望向面前的人。
坐在他面前的报丧鸟却只如同一尊塑像，塑像自然是不会说话的，于是五条星明也不开口。
领路人终于不耐烦了，他说：“星明大人，您真的什么也不说吗？”
可五条星明仍旧是那样的神情，丝毫没有动弹。在他的眼中，禅院柊身上的火光即将熄灭，绚烂的光芒甚至比房间内的灯光更加夺目，那是禅院柊即将死去的证明。尽管五条星明并不熟悉这个人，可他仍然下意识想要挽留对方。
但是不可以。
报丧鸟是不吉利的人，他说出口的话会招致灾厄。
领路人盯着五条星明的表情看了一会儿，忽然间他露出了笑容——是那种扭曲怪异的笑容，这样的表情让他的脸看起来像是个怪物。
他对禅院柊说：“净化仪式已经完成了，你可以离开了。”
他走的时候，吹灭了房间内点燃的蜡烛。于是室内重新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五条星明就像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耗尽了一样，他蜷缩成一团，将脸埋入臂弯，从喉咙里溢出了细微的呜咽声。
可在下一秒，他就听到了身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麻烦鸟，你这是在哭吗？”
五条星明抬起头，他伸手就触摸到了对方的脸。是和他想象中一样的温度，既温暖又动人。
五条星明很快回答：“……没有。”
可他的嗓音还是哑的，根本就没有任何说服力。他等了半天都等不到这个人的回答，于是他摸索着攥住了面前这人的手，他小心翼翼地将对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他已经悄悄擦干眼泪了，所以当甚尔触摸到星明的脸时，只摸到了干燥柔软的皮肤。
五条星明说：“没有哭。”
“知道了。”甚尔停顿了片刻，他又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五条星明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不知道面前这个人究竟是谁，可是直觉告诉星明，绝对不可以把自己的那些“工作”都告知对方。囚笼中的报丧鸟是人人都会害怕躲避的存在，这样温暖的人，是绝对不可以知道那些的。
星明说：“什么都没有。”
他在漆黑的世界中等了一会儿。
忽然间他看到了燃烧着的火光，像是许多次他曾在别人身上看到过的那样。紧接着他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如果你求救了，那我就一定会来救你。不必等待未来，就在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