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克甫身世
“三金,你睡着了吗?”陈克南躺在床上,他呆呆地望着用茅草搭建的屋顶,有根细梁横亘在头顶上,就是它支撑着整栋屋子。今夜的他辗转难眠,因为父亲的话,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一切。这难道不是他一直所盼望的吗?为什么有了变成现实的可能后,自己会如此害怕呢?
“还没有呢。”吴鑫躺在地上,躺在那片用竹席搭建的简易小地铺上。他也看着屋顶,思考着很多事。晚餐的时候,他其实看出来陈克南与陈三的气氛不对劲了,他当时以为陈三只是气恼陈克南跑出去玩,不好好干活,所做出来的下马威。后来,他觉得不是那么简单,便找了个借口溜回房内。他躲在窗边,偷偷听着陈克南与陈三的谈话。他觉得,陈克南真幸运。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三金?”陈克南又开口问了,他把头转向吴鑫的方向,他想看看他是什么表情。屋内,漆黑一片,他睁大了眼睛,也看不清吴鑫此刻的表情。窗口附近有一束淡淡的月光洒下,那附近飘旋着细微的尘土,很神奇,没有风,它们居然能无视重力漂浮在空气中,不至于落下,沉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泥土地之中。
“我觉得你真幸运,”吴鑫的脸沉没在那一片黑暗中,不知道此刻他还在看着屋顶还是在看着陈克南,他的声音中夹杂着一股厚厚鼻腔音,导致说出来的话变得很重,“能当富二代不好吗?能脱离现在贫困的生活不好吗?我真羡慕你。”
“在很久以前,我也幻想过这种好事,可真轮到我了,又感觉很对不起我爹。”陈克南转过头去,又看着那片屋顶。屋顶边缘有一处裂缝,一束很微弱的月光从缝隙里渗了进来,但那裂缝终究还是太小,只在附近留下了浅浅的光影。
“行了,别不知足了,这种好事要轮到我,我都不需要等明天,今晚上我就找李老爷当我爹了。”地上传来一阵轻微的细响,似乎是吴鑫翻了个身,“好好睡觉吧,明天的事儿明天再说。”
此刻,李家宅院,李甫南也辗转难眠。他回到家后,听闻爹明天就要找陈克南滴血验亲,他的心凉了半截。他也不是非得要贪图富贵享乐,他只是觉得与他爹相处了近二十年,此时告诉他爹不是他爹,他以后该怎么办?那谁会是他爹?陈三吗?可是这些年来与他朝夕相处的并不是陈三啊,而是他爹李老爷。他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如果他被扫地出门,他觉得他兴许就活不下去了。
“咯——咯——咯——”一声鸡鸣打破了清晨的寂静,陈克南醒了过来。他不知道昨晚上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许他没有睡,而是一整夜都在胡思乱想;也许他一直都睡着,那些胡思乱想只是他在做梦。但不管如何,这声鸡鸣让他回到了现实。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穿好衣服,踏上鞋子,看了看吴鑫,地铺上的他仍在熟睡着。他用脚踢了踢他,除了细微的呼噜声,没有任何其他反应了。他觉得还是让他继续睡吧。他打开门,又轻轻带上门,走到院中。他抬头看了眼头顶,今天的天阴阴的,不见一丝阳光,乌云爬满整片天空,似乎预示着要下一场大雨。他低下头,看见父亲陈三坐在桌边,他早已做好了早餐,等候着他。烂叶子稀饭还是如往常一般热气腾腾地摆放在桌上,还有一些昨晚的剩菜剩饭。陈三的脚边扔着几只抽完了的叶子烟烟叶。
“克南儿,起来啦,肚子饿了吧?快来吃饭吧。”陈三摆了摆手,招呼着陈克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很像是一个得了重感冒的人所发出的声音,“吴鑫那小子怎么没出来啊?”
“他还在睡觉,我们先吃吧,等下留一些饭菜放在桌上,他起来会自己吃的。”陈克南说着,便盛了一碗稀饭,递到了陈三的面前,“爹,我们吃完就赶紧去插秧吧,弄得快也许今天就弄完了。”
陈三愣了愣,抬起头望着陈克南,他说道:“克南儿,你忘了今天要去李老爷家了吗?”
陈克南突然声音变得大了起来,他激动地说道:“爹,我不去!我是你的儿子,不是他李老爷的儿子!那李老爷爱找谁滴血验亲就去找谁滴血验亲,反正我不去。”
“胡闹!”陈三站了起来,用手拍着桌子,那稀饭因为这一剧烈的震动,碗沿流出白色的米汤,“李老爷也是为了你好,你要不领他的情,就是砸我的脸面。你要是敢不去,我当没你这个儿子!”
“可是,爹——”陈克南还欲说什么,这时一阵剧烈的开门声传来,他的屋门被吴鑫猛地推开了,砸在了那堵土墙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怎么你们都起来了,也不叫醒我啊?”吴鑫揉着惺忪的双眼,睡意未消,带着朦胧的声音说道。转而,他又看见桌上的早餐,眼睛一亮,便跑了过去,“敢情是有好吃的啊,难道不叫醒我。”他盛了一碗稀饭,大口喝了起来,又夹着一块泡萝卜,嘎嘣嘎嘣地嚼了起来。
陈克南坐了下来,默默地喝着稀饭,不再说什么。陈三在一旁点燃了叶子烟,又吧嗒吧嗒抽了起来。不多时,盆里的稀饭已被吃完,吴鑫拍了拍肚子,问道:“今天做什么活啊?”又转念想起了陈克南的事,“噢,对了,要去李老爷家滴血验亲哈。”
“你这么喜欢,那你去吧。”陈克南没好气地说道。
“哟,还有小脾气了啊,”吴鑫摊了摊手,“李老爷点名道姓要你去,也没要我去啊。要真要我去,别说等到今天,昨晚上我就去了。”
陈三摆了摆手,“好了好了,克南儿,三金也是为了你好,等下你就去试试看。也算帮李老爷和我了却一桩心事吧。”他又转头对吴鑫说道,“三金啊,你可得帮帮多劝劝他,不可由他使着性子。”
“没问题三叔,不辱使命。”吴鑫抬起双手,竖起大拇指,点了个赞的动作,“有我出马,一个顶俩。”
李家宅院,李老爷、李老夫人、李太太、李甫南还有二丫与李大壮,都静静地站在门口等候着陈克南的到来。院中有一排长桌,桌上放置着一盆清水,一叠白色瓷碗,一把镶嵌着绿色玛瑙石的匕首。
李老爷脸上带着兴奋与焦急,嘴里吧嗒吧嗒抽着烟杆子;李老夫人手捻着佛珠,口中不断念叨着听不懂的佛号;李太太在原地踱来踱去,不时看看甫南,又不时望向远处的乡间小道;李甫南面色铁青,从眼神来看,不知道此刻正在神游何方;二丫与大壮侍立在旁,紧张的气氛令两人也直冒冷汗。
不多时,远处的小道上隐约浮现出三个身影。初时,只是一个模糊的黑点,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三个身影渐渐变得清晰起来。那三个身影正是陈克南、陈三与吴鑫。陈三走在最前面,步伐有些不稳,陈克南走得扭扭捏捏的,吴鑫时不时还要上前去拉他一把。终于,他们三人到了李家宅院的门口。
“李老爷,你们这个架势我这老小可吃不消啊。”陈三微微笑着,他对着门口的李老爷拱了拱手,作揖道。
“哎呀,我的三哥啊,我这样叫你没问题吧?毕竟你确实比我大一些。”李老爷看了看陈三,见陈三点了点头,他又继续说道,“你可别见外了,来我家几十年了,我们虽以主仆相称,但早已以兄弟相处啦。另外这么大的事,我们一家老小肯定要出来迎迎你啦。”
“是啊,三哥,你可千万别跟我们见外。”李太太附和道,“这么些年来,可多亏你帮我们照料田地了。”
“好了好了,都别客套了,往院里去吧。”李老夫人放下佛珠,声音沉稳冷静,用拐杖杵了杵青砖地面,转身朝院内走去。
“奶奶,你慢点走。”李甫南连忙上前,挽住李老夫人的手臂,慢慢搀扶着往院内走去。
院中,那棵老洋槐树随风摇曳着,平静地注视着院内发生的一切,乌云盖了下来,使本来就灰暗的院子显得更加阴暗。李老夫人坐在太师椅上,依然捻着佛珠;李太太、二丫和大壮站立一旁;李老爷与李甫南站在长桌边,吴鑫、陈三与陈克南站在长桌的另一边。
“那就开始滴血验亲吧。”李老爷说着就拿起了那柄镶嵌着绿色玛瑙石的匕首,他将匕首从刀鞘拔出,一抹白色的光从刀身闪出,照着众人的脸颊。
“老爷,且慢。”吴鑫伸出了手,制止了李老爷,他说道,“你和克南滴血验亲之前,为保公正,不如和李老夫人以及少爷和你验了之后,再与克南验。”
李老爷愣了愣,停住了手,他手握着匕首按在桌旁,沉思片刻后,说道:“也可以。但我母亲年事已高,不适合滴血验亲,就先让我和我儿子验了之后,我再与克南儿验吧。”
“老爷,没事的,”吴鑫从背包内拿出了一小节银针,“用这个轻轻扎一下拇指肚,只需出一点点血,当挤进碗里的时候,那伤口的流血便瞬间止住了。”
李老爷看了看母亲,李老夫人点了点头,由二丫搀扶着走了过来。李甫南也知趣地走到了桌旁,他的面色依然铁青。他们祖孙二人在桌旁挽起袖子,等着李老爷滴血验亲。李老爷将白色瓷碗摊开,从左至右,一共三个,最左边是李老夫人的,然后依次是李甫南与陈克南。然后,他将盆里的清水倒入白色瓷碗中,滴血验亲正式开始。
“老爷,我想起田里还有些活儿没干,我先过去干活了。”陈三猛不乍地说出这么一句话,令在场所有人一愣。李老爷与李太太忙劝他等滴血验亲完了之后再走,可他却非要现在走。执拗不过,只得等他先去忙活,等下滴血验亲完了,再去告诉他结果。
陈三低下头,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人。他一个人走出了院外,缓慢而孤独,他的背影就像是一根被压弯了的老树干。快出院门时,陈三转头看了陈克南一眼,那眼神中充满了不舍。
吴鑫将银针轻轻往李老夫人的拇指肚上一扎,一滴细细的红色血珠便从拇指肚上渗了出来,她赶紧将那血滴,滴入了碗中。与此同时,李老爷也用匕首将手指划破,依次滴入盛着清水的白色瓷碗中。李老夫人将拇指放入嘴中嘬了嘬,那伤口就如吴鑫说得一般,不再流血了。
李老爷与李老夫人的两滴血液在碗中不断扩散,又慢慢相融。李老爷点了点头,李老夫人也由二丫搀扶,重新坐回了太师椅上。
现在,轮到李老爷与李甫南滴血验亲了。李甫南脸色依旧铁青,但他目光坚定,似乎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迅速拿起那柄匕首,往手掌一划,一大摊血液渗了出来,他捏着拳头,往清水碗中一滴,然后闭上了双眼,静静地等待着结果。李太太见此情景,慌忙跑上前来,用绣着一株康乃馨花的白色手帕包住那不断渗出暗红色血液的手掌,嘴里不断问着李甫南痛不痛这类的话,语气中充满了关切。李甫南没有答话,他依旧闭着双眼,那表情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再过不了多久,天会轰然倒塌,世界末日就会来临。
他的血与李老爷的血不断扩散,像一朵绽放的花,又像一片血色的雾,慢慢地,融合在了一起。
“甫南哥,甫南哥,血融了,血融了!”李大壮摇晃着闭着双眼的李甫南的肩膀,大叫道,“老爷,甫南哥和你的血融了。”
李老爷大喜过望,脸上充满了惊喜,甚至于后面一直捻着佛珠的李老夫人也连念起“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这类的佛号,李太太抱着李甫南,眼中落下泪水,不断滴落在李甫南肩上。
李甫南睁开双眼,面色不再铁青,他的眼睛红红的,看着李太太又看着李老爷,声音颤抖着叫道:“爹,娘——”话毕,大滴眼泪止不住地簌簌往下滴落。
天没有塌,世界末日没有来临,他还是李老爷的儿子,他还是那个李少爷。
终于,到了陈克南了。陈克南有些犹豫,他的手颤抖着握起那柄匕首,他拿起那柄匕首,仔细看了看,实在是很精致,尤其是那颗绿色玛瑙石,闪烁着莹莹的光。那一瞬,他觉得那光让他瘆得慌。他咬了咬牙,用刀尖搓破了中指,一滴鲜血就那样滴入了最后一个白色瓷碗中。血液滴入水中,或聚或散,飘忽不定。每一个人都在紧紧地看着那碗,他们心中忐忑又不安。
终于,血液的飘动停止了——居然也是相融!
在场的众人全都懵了,众人面面相觑。李老爷望了望陈克南,又转头看着李太太,最后目光又落在了那碗相融的血液上。陈克南也是一脸懵逼,他看着那碗相融的血,久久不能言语。
“这——”李老爷刚要说话,一阵笑声传来,那笑声不是别人,正是一旁站着的吴鑫。
“哈哈哈——”吴鑫捂着肚子,大口笑着,“滴血验亲就是扯淡,哈哈哈……李老爷你就算与我滴血验亲也是相融。哈哈哈……”
“这话怎么说?”李老爷一脸的疑惑不解,他呆愣愣地看着吴鑫,等待着他的解释。
吴鑫笑毕,表情严肃起来,他解释道:“滴血验亲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经过研究,任何人的血液都可以在水中相互融合,除非加了一些别的东西才会影响其血液的相融性。这个世上,只有dna才能亲子鉴定的唯一手段。而在你们这个时代,亲子鉴定都还没发明出来。”
“那这——”李老爷听言,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老爷,”此时坐在太师椅上一直捻着佛珠静静看着这一切的李老夫人发话了,“既然这是一场乌龙,那你就要拿出诚意出来,你伤了三儿的心,也伤了你夫人的心,”她又指了指呆站着的陈克南与李甫南,“你也伤了那两个孩子的心。”
“娘,那你说该怎么办啊?”李老爷望着李老夫人,希望她能出一个万全之策,来解决今天的乌龙。
“不管克南是不是你的亲生儿子,”李老夫人将捻着的佛珠放下,“你都应该收他为干儿子。”
“母亲,你提的这条建议,真的甚好甚好,”他转头看向陈克南,欣喜地说道,“克南,你愿不愿意做我干儿子啊?”
陈克南此时脑中想着的只有他的父亲陈三,李老爷说的这些话他完全没有听进去。他转过身,疯了似地朝着院外跑去。他要去找他的父亲,告诉他父亲,他是他的儿子,他不是别人的儿子。他想,父亲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很高兴。
“哎,这孩子怎么跑了?”李老爷迷惑地看着陈克南的背影,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连忙说道,“三金、大壮还有甫南,你们赶紧跟过去看看,别怕他想不开出什么事。”
李老爷还没说这话的时候,吴鑫早已跟着急匆匆跑掉的陈克南一起离去了。他紧紧地跟在陈克南的身后,他没有开口叫他。他不知道此刻陈克南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他跑掉的原因究竟是因为他不是李老爷的儿子而伤心,还是因为他是陈三的儿子而高兴。他不知道,他只有紧紧跟着他,才会知道。
密布的乌云逐渐散开,那是因为从远处来了一大片白云,它们赶走了乌云。使得一抹阳光得以从乌云与白云的缝隙中照射而下,洒在宽阔的田野上。
陈克南奔跑着,坑洼不平的泥土地使他好几次跌倒,划破了他的衣服,让他的手臂与膝盖变得淤青。每次跌倒,他便立刻站起来,就好像那些伤口根本不算回事,现在只有见到他的父亲才是最重要的,他要告诉父亲,他永远是他的儿子。他不顾一切,疯也似地在田间地头奔跑着,吴鑫紧跟其后。
终于,他在田间,看见了父亲。他的背佝偻着,那双粗糙的大手,布满老茧,汗水洇湿了他的后背,他正辛苦地劳作着。
陈克南减缓了脚步,他看着父亲,许久才说道:“爹,我回来了,我不是李老爷的儿子。”很奇怪,刚刚明明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如今见到父亲,他却不知如何开口了。最后嘴里能嘣出的只有这么几句话。
陈三抬起了头,表情平静,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简单说了句:“回来就好,家里面还有几个馒头放在锅里,你饿了的话,就去热热吧。”说完,便继续着手中的劳作。
两人便不再言语,陈克南站在田埂上静静地看着劳作的父亲。其实此刻,田间的两人,一老一少,眼中都噙满了泪水,但却都很默契,没有让它流下来。
“我靠,肉麻,你们两个大老爷们。”终于,一直跟在陈克南身后的吴鑫跑了过来,他看到眼前这个场景,不由肉麻地一哆嗦,连忙说了句调侃的话,便转头离去。
“那几个馒头,我可先吃了啊。”他从肩头伸出右手中指,对着身后的俩人比划着。此刻,他的眼中早已布满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