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贪嗔痴(下)
小桃不知道清堂把他们带到了什么地方,只知身前有林,身后是一座业已废弃的千年古刹。现下她正抱膝坐在庙门石阶上,茫茫然不知心向何处。
好奇怪啊,除了初初听闻褚炎受伤时她急了一下,后来竟一点感觉都无。按道理她应该很着急焦虑才对,可是,没有,一丁点儿都没有,整个人都是空的,就像个壳子。
清堂忽然从寺内跑出来,左手拿一只粗瓷碗,右手拎着个水囊,急火火往小桃怀里一塞,“快,倒水。”
这是他们从明月山带来的水囊,里头灌着凝月宝泉。
小桃什么也没说,依言倒出满满一碗,那水囊却分毫不减。
清堂双手端着碗又跑回去了。
小桃开始盯着水囊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高挑身影走近,对她说:“不用担心,褚炎已服下金丹,再过一时半刻就能复原。”
小桃仰起头,借着如火晚霞看到的是太泫温和的笑脸。
“我没有担心。”
“哦?”太泫学她样子也坐在台阶上。
小桃垂下头继续看着水囊,“太泫叔叔,我是不是没有心的?”
太泫就笑了,“你有啊,只是现在你的心不在。”
“不在?”
“是啊,你的心,你的元神,全扑在褚炎身上。你是不是感觉空空的?”
小桃使劲儿点头。
太泫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小巧玲珑的木盒,一边叹气一边说:“才刚助褚炎疗伤,你的气就一直拢着他,我还颇费了点力气才将之剥离。褚炎呢,刚平稳一点,就催我赶紧出来帮你稳固元神。你们俩呀……来,把丹药吃了罢。”
小桃愣愣地瞪着药丸。
太泫摇摇头,掌心悬在她头顶百会,“回!”
小桃激灵一下,然后大口大口喘着气,“好难受。”
太泫道:“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切忌大喜大悲。不记得了么?”
小桃只觉浑身乏力四肢酸软,那滋味简直无法形容,“可是我没有大喜大悲啊,只在酒肆里急了一下,然后就没感觉了。”
太泫笑了,“急得都元神出窍了,还想怎样?来吧,把药吃了会舒服一些。”
小桃服下丹药后果然缓解不少,逐渐有了精神,内里也不那么空荡荡,脸上也有了红润,甚至恢复了笑容。
太泫侧首微笑道:“只听明金提过你的万物生,今次我总算见识了,果然厉害。”
“嗯?”小桃一头雾水。
太泫便说:“今次褚炎一没披挂战甲,二未展武神之势,生扛魔皇怒火已然伤及根本,若想复原则需把他带回九天圣境交由药神调理。但你的万物生免去了这一切麻烦,我的金丹反而成了辅助。”
“是我帮他疗伤的?”一股浓浓的幸福感充满胸口,小桃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真的是我么?可我为什么没感觉到使用了万物生呢?”
太泫想了想,问她:“你至今一共用过几次?”
“三次。大黑,荼蘼和叔叔。”
太泫颔首道:“是了,看来你这万物生之能是被动而为,并非你意愿可控。”
小桃恍然大悟,一击掌,“我说呢!荼蘼那次我原本不想救,但万物生自己就运转起来了。我还问过褚炎到底该不该救荼蘼,但他给我的答案模棱两可,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
太泫温柔劝慰道:“想不明白就别想,有时懵懂些未尝不是好事。”
看他慈眉善目的,小桃心里那些想问褚炎而不敢问的话就有点憋不住了。
太泫了然一笑,“你问吧。”
小桃激动了,机会难得,却千头万绪不知该从哪儿问起,末了,先紧着她最担心的问:“今夜子时断黎约褚炎去干什么?”
太泫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今夜是了结一段往事的契机。此事从小处看是关乎陆奥和他的夫人唐婉柔,以及他的后嗣陆放歌。”
小桃很吃惊陆放歌竟然是陆奥后人,又回想褚炎之前跟她讲过的陆奥生平,北堂晖这个名字就跃然而出,“难不成北堂鹰扬是北堂晖后嗣?”
太泫称是。
小桃不禁感慨:“历经战火,多少大家世族都烟消云散,这两家的后人却能在传承这么多年后重聚,这就是子震曾说的孽缘么?”
“不仅仅是重聚。”太泫也颇有些感慨道:“北堂晖自刎前的血誓是对陆奥一族的怨咒,可又何尝不是把自己的家族也搭了进去?一代代人就这么恨下去,怨下去,每一个北堂氏长子自出生便被灌输过往世仇,有的穷其一生以折磨陆家人为乐,个别虽有博大胸怀,但夹在宗族仇恨与本性宽容之间进退不能,徒增抑郁,真是可悲可叹。”
小桃:“就这样陆家人没被他们杀绝也真是够顽强。”
太泫眼中流露出怜悯,“因为北堂氏不允许他们绝后。凡人对仇恨的执着能让他们做出许多违逆天理的事,就比如北堂鹰扬的曾祖,在捉住陆家最后一名血脉时发现他只是一介书生且再无后人,便喂之以情药,遣数名婢女夜夜与其行房,直到诞下三名男婴才将那书生斩杀。自此,北堂晖的怨咒初衷便被后人扭曲。他们把陆家孩子养起来,身强体健的送去学武,根骨弱的就留在王府做最卑贱的差事,随时羞辱折磨。待到陆家习武者成人,就是北堂氏长子的猎杀对象。最可笑的是,陆家后人被宿敌抚养,刻意隐瞒下早已不知两族恩怨过往。”
小桃义愤填膺,大声道:“太过分了!他们还把陆家人当人么?这和围场狩猎有什么区别!他们就不怕天谴吗?明金叔叔怎么不劈死他们!”
太泫颇为玩味地一笑,“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何须天谴。”
“唉?怎么回事?快说快说。”
太泫却卖起了关子:“爱恨只在一念间,看今夜吧。”
“今夜……啊!对了,”小桃猛然想起刚才太泫说“从小处看”是解决陆奥与北堂晖的往事契机,“那今夜从大处看呢?又要解决什么?”
未等太泫说话,却见清堂飞也似的跑出来对他说:“老大不让你多嘴。”
小桃一喜,“叔叔好些了么?”
清堂努努嘴:“你自己进去看喽。”
小桃匆匆走进古刹配殿,褚炎正瞻仰供奉在殿中的神像。
“叔叔!”飞身一扑,被接了个满怀。
褚炎许久没有和小桃这样亲近了。最后一次拥抱还是在八年前,犹记得那时他一只手掌便可覆满她双肩,现在已不能够了。小桃,长大了。
“有什么好奇的尽可以来问我,别缠着太泫,他很忙。”
小桃撒娇道:“但你又不肯明说,每次就糊弄我。”
“不是糊弄。许多是非都是祸从口出,好比方太泫秉性温和经不住你缠,把一些不该你知道的事告诉你了,那你们俩便是一个泄露,一个盗听,追究起来谁都逃不掉责任。你还好些,太泫身在其职,少不了挨一趟重罚,这是你愿意看到的么?”
小桃猛摇头,“那我以后不问了。”
褚炎点点她鼻尖,“但你可以问我。”
“为什么?”
“因为我的职责之一就是追查违反天规戒律的。”
“哈!这是以权谋私么?”
“唯你例外。”
小桃眼睛亮晶晶的,“你对我真好,我好喜欢你啊。”
褚炎拂了拂她鬓角的碎发,“不是管我叫叔叔么?怎么你啊你的连敬语都省了?”
小桃一阵脸红,把头埋进他怀里,“以后再不叫你叔叔了,就叫你名字。”
褚炎说:“好。”
缓缓抚着她依然纤细的肩膀,是这个孩子在危难中帮了他。受伤之际被她温暖清新的气息包围着是那么舒服惬意,仿佛又回到许久以前,还未加封武神时的逍遥自得。
小桃问:“你和断黎约定了什么?”
褚炎说:“我们……约定了很多事。”
从来没有哪一任魔皇肯与天界定下约定,断黎是很奇异的一个,或许,一些陈年纠葛能在他手中解决。又或许,反之。
小桃仰起头好笑地说:“你看,你又开始糊弄我了。”
褚炎放开她道:“今夜断黎将替陆奥聚魂,我则将违背天帝意愿不带陆奥回天界,而是将他和他夫人一同送入虚空之境,追随曾经的战神无双。”
今夜注定喧嚣。
子夜时分,小桃打着哈欠乖乖坐在城楼上,她又成了最没用的那个人。
城下,褚炎与照例穿得花里胡哨的断黎并肩而立,他们身后还有魔姬恕心,清堂,妙雪,以及无论如何也要赶来送老友最后一程的子震和瑶瑶。
就在这种紧张时刻,偏偏断黎冲上来了一嗓子:“小桃子,要不要吃蜜饯呀!”
小桃翻了翻眼睛,不吭声。
“小桃子!小桃子!”
继续翻眼睛。
“你不说话我可就亲自给你送上来啦。”
小桃蹭地一下跳起来,趴在墙垛上喊:“不要!我才不吃你的东西呢!”
断黎一笑,“随便喽,反正我只是想看你一眼罢了。一会儿可能要打,你记得猫起来哈。”
小桃就缩回去了,还真的挺用心去找能“猫”的地方,但随安城的城门楼子早已破败不堪,根本找不到可以躲避之所。
正乱转悠呢,突然发现身上拢来一层薄薄的赤金光芒。
是褚炎!
小桃美滋滋又探出头去,“你也要小心些呀!”
褚炎微微一笑。
断黎摆摆手:“放心,他们伤不到我。”
“没跟你说!”
断黎:“……”
他们这边悠悠然你来我往一问一答,恕心已急得火烧眉毛,“魔皇,是时候了。”
断黎眼尾一扫,“我早已开始了,你没感觉到么?”
“什么?”
断黎一指永泰河,“你看仔细些。”
有了褚炎加持守护,小桃也大着胆子趴在城楼上往下看,居高临下倒让她看得更清楚。
借火把光亮可见永泰河无风起浪,不片刻便形成了一个偌大的漩涡,一缕缕灰黑烟雾从四面八方汇聚,尽数卷入。慢慢地,那漩涡中央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底下涌出来,一鼓一鼓越涨越高,终于在临界河面时爆裂开来。一时间黑水四溅洒野蔽天,水珠落处草木皆枯!
子震等匆忙运起结界抵挡,小桃也吓得“哎呀”一声蹲了下去。抱着头等了半天,倏然发现城楼之上竟一滴水都无。
再看城下,断黎摇着他那把描金大扇,指着一个陌生黑影问:“你是陆奥?”
那黑影便答:“我是。是谁召我?”
“夫君!”恕心由斜里冲出来,“夫君可还记得婉柔?”
“柔儿……”
“陆郎!”
恕心扑向黑影想去拥抱她心爱的郎君,但迎接她的只有一缕黑烟,才聚还散。
看得见却无法触碰,近在眼前亦是咫尺天涯。
恕心哀鸣泣血,曾经柔弱如蒲柳,惨遭横祸不得不坚强,扛了这么多年只为重回她心爱之人的怀抱。只要能在他怀中,能与他再次相依相伴,便是永坠阿鼻也绝不吝惜!
“魔皇!”恕心一声凄厉尖叫,“你答应过我的!”
说罢伸出五指凌空一抓,下一瞬手中已多了一个人。
小桃看得真切,那人正是陆放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