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人间四月天(下)
自小桃搬到明月山还是头一次进入山脚的市镇。
这里比花乡镇大了很多很多,几乎是一座城。厚重的城墙伤痕累累,刻录着曾几何时兵临城下,烽火连天中一支支利箭射中砖石留下凹痕,如今已变成墙的疤。
抬看头,门楼上刻着它的名——夕照。
“很久以前这里只是一处边关要塞,”子震回忆道:“直到前朝一个叫陆奥的将军驻守时才一点点加固扩建为城。那时还叫唐家镇,陆奥看见每至黄昏都有斜阳自栖霞峰洒下,映得房顶一片金黄,才改了夕照城。只可惜,当年他尽心经营却是后继无人,好好一座城就此萧条。”
小桃问:“您认识陆奥?”
子震幽幽长叹:“几面之缘罢了。他虽脾气倔脾且稍嫌刚愎,但不失为一个好人,是真正的在其位谋其政,镇守边关,爱护子民。”
“后来呢?”
“后来?”子震一声冷笑,讥讽道:“你不知凡人之心最是贪婪险恶么?为图一己私利什么都做得出。陆奥是真君子,哪里应付得来小人尔虞我诈?”
说到这里子震便不愿再谈,但脸上那分惋惜之情小桃看得真真切切。
恰好瑶瑶过来催促他们进城,子震眼底阴霾就一扫而空,宛若雨后初晴,殷勤道:“是是是,都怪我耽搁了。”
瑶瑶翻他一眼转身就走,却是没走两步又停下,偏过头冷冷地说:“还不跟上!”
子震立刻屁颠颠地追去了。
小桃和大黑相视一笑。
不远处,清堂已拉着人参率先冲进一家糕饼店,就听瑶瑶吼道:“慢点!留神门槛儿……兜里一个钱没有跑那么快有什么用!”
话毕,就见清堂一阵风似的冲出来,劈手抢了瑶瑶的钱袋又一阵风跑回去,徒留瑶瑶愣在原地干瞪眼。
托阿孢的福,众精们难得游历一次人间。
子震并非小气洞主,明月山中亦设有金库上清洞,但修行之路追求清心涤俗,酒馔声色这些东西必然是敬而远之的。但他们都忽略了小桃还是个孩子,而且是凡人之躯。见她无论看到什么都新奇,子震和瑶瑶皆心生愧疚。
银钱毫不吝惜地大把花出去,子震带着补偿心态,一切只买最好的。
但小桃与精们生活得太久,又兼从小就极少接触尘世物欲,早已养成淡泊简朴的习惯。两尊小泥偶,一架配有小鼓的风车便已无比满足。
反观那只神狼和人参精倒比她更像人界少年,端的是兴高采烈,几乎逢店必进,进店必买,不片刻就将各种吃食玩意儿抱了满怀。
阿孢在黄昏将至时招呼众精们去吃饭,“到了夕照城不去‘二五楼’等于没来,今日咱们且去痛痛快快大吃一顿。”
子震奇道:“你还知道二五楼?”
阿孢得意洋洋:“街角那丛狗尿苔告诉我的。”
二五楼,名字极简,装潢器皿却是一点儿都不简单。雅座里随便一张桌都有大来头,区区一把自斟壶也是前朝某某亲王的珍藏。
他们占了三楼最大一间。
小桃推开隔窗趴在窗沿往外看,原来二五楼正门临街,后院却是临湖,这位置挑得当真是得天独厚。
湖岸边花木掩映,正对着他们窗下有一株碧桃已长足二楼高。树下奇石横卧,一张楠木条案,一把古琴。春风拂过,桃花花瓣随风飘零,正是落红成阵天涯芳草。
“我要吃肘子!”清堂气咻咻地吼了一嗓儿,也不知是跟谁置气。
还沉浸在大雅之景的小桃不禁莞尔,看来在这儿想一直“雅”下去是没可能的了。
回过头,就听子震熟稔地吩咐跑堂:“你们的好鱼好肉只管给他们,我们这边要素菜,就来一席‘名将上素’吧。”末了还不放心,追问:“金玉无双可有?”
跑堂立刻听出这位是行家,忙点头:“有!有!上素席撤换了什么菜品也万万不能没有金玉无双,这可是我们镇楼招牌。”
原来二五楼中的“二”正是指荤席素宴并有,“五”便是五味。
子震一摆手,“我许久没来了,姑且看看你们还能否做出以前的味道罢。”
小桃就好奇起来。
能让子震如此挂怀的金玉无双会是什么菜呢?听名字可真是华丽得很。
小米粥炖碎青菜。
小桃默默地看着子震盛给她的一碗,倒真是碧绿绿金灿灿。有点犹豫地拿起调羹尝了尝,那滋味当真是:“好鲜!”
跑堂一脸得色:“我们这金玉无双的底汤可是用上好山珍小火慢炖,足足炖上三日,一只八斤大釜最终只得这么一钵浓汤,怎能不鲜呢?”
又道:“这是当年陆将军最喜爱的菜品之一,其来历也颇为传奇。据说是将军某日追击敌兵落了单,夜宿明月山时遇见一个在洞中避雨的书生,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隔天书生用自带的米粮和青菜煮了粥邀请将军同食,但清粥寡淡,将军便去林中采摘雨后鲜蘑,还意外发现了一棵野参。”
小桃注意到子震神情微妙,而人参则满脸郁闷地摸了摸头顶的小辫子。
跑堂浑然不觉,依然口水横飞地把故事讲完。
但小桃觉得后面很多都是杜撰了。诸如喝了粥的陆将军身轻如燕,驾驭白马风驰电掣,在落后一日脚程的情形下还能将敌国大将生擒云云。
不过……
小桃又看了眼子震。很明显“金玉无双”典故中的书生就是他,野山参是谁亦无需多言,如此,凭子震对陆奥的欣赏之情,在粥里添点“好料”让将军有如神助也不是不可能。
之后待跑堂离去,子震坦荡地承认了小桃的猜测,但神色中颇有几分自嘲:“当时我也是头脑一热多管闲事,只看到眼前却不知其后蕴藏因果。”
小桃不解,但子震又成了没嘴葫芦,瑶瑶也刻意岔开话题并在暗中向小桃摇了摇头。
一顿饭,食肉者吃得满嘴流油赞叹不绝,素餐也是精致美味。
小桃饭量小,吃毕便坐到窗边赏景去了。
桌上,清堂正和人参阿孢商量着再去逛逛夜市,说是才刚有几家店只是匆匆一过没来得及细看,这一提议得到众美女玉精的激赞。子震则叫了两坛老酒,闷声不语独饮,瑶瑶坐在旁边担忧地看着他。
小桃想着瑶瑶少不得说些私话开解开解子震,便在清堂他们离开后也识趣地躲了出去。
她绕过一楼厅堂,从二五楼后门拐出,沿一条碎石小路走到那棵碧桃下。
随手拨动古琴琴弦,虽不成调但琴声悠远。
小桃在条案边落座,仰起头,看一树桃花在夜色中变成淡粉。远方,湖中有渔舟,舟头高悬灯盏,艄公摇橹,渔家少女歌声绵绵。
此情此景,小桃心头忽然泛起一丝伤感。
渔家姑娘有阿爹,子震不开心有瑶瑶,清堂有师尊,连阿孢也拜了北君太泫。
对褚炎的思念一股脑涌上来。
又或者,思念从未停歇。
上次太泫来给她送丹药时不是说临天门之战天界已大获全胜了么?这已是三年前的话了。
临近一次是明金来看清堂,说褚炎已去往南方寻找梵天剑。这也是小半年前。
他为什么不回来呢?
他是不是把她忘了?
可是他们拉过勾的。
小桃低头看着自己的小指。曾经圆胖的手指已变得纤细,每日提水浇灌药圃在指根留下了薄茧。
一滴水掉落,砸在掌心。
小桃抬起头。
下雨了啊。傍晚还是斜阳夕照,也不知是何时聚拢的云。
春天的雨不成气候,淅沥沥的,却足以滴破光洁如镜的湖面。
桃花在雨中瑟瑟颤抖,不片刻小桃肩上的衣衫就有了潮意,但她不想动,只呆呆地凝望着纷乱的水面。
一只温暖大手抚上她的发心。
小桃回望,是大黑,温柔怜惜地看着她。
“我再坐会儿。”小桃说。
大黑是知道她在想谁的。自从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催动万物之力挽救他的左臂,他们俩就心神相通,无需言语便知彼此所想。
这也是太泫劝诫她不可轻易使用万物生的原由之一。
否则以她的性格,山林间常有重伤濒死的动物生灵,她若都去救,千百种思绪齐聚就有千百种声音齐响。她一届凡人之躯哪有抑制杂乱之力,最终只怕被折磨至疯都算轻的。
小桃不知道大黑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但不片刻她头顶就多了把伞替她遮风挡雨。
大黑的关照爱护是她七年多来唯一的安慰,因为大黑很像褚炎,不言不语却把一切看在眼里,放在心上。
小桃忽而一笑。
笑自己不知足。褚炎是堂堂武神啊,他有那么重的职责,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兼顾。他收留了她,抚养了她,这还不够么?
他曾许下诺言会回来,但没说是多久。
最可恨天上一日凡间一年。
怕只怕,君未归,我已老。
然,自他在雪地中将她抱起,她这条命就是他的恩赐。她得好好过日子,读书习字炼丹。她要把他的嘱托做好,别让他分神。
小桃心底又萌生起一点小小的骄傲。
她从来没用玉桃坠呼唤过褚炎,即使遇到困难也是自己一点点克服。咳,当然了,实在搞不定还可以使唤使唤子震。
就像明金在某一次说的:那枚玉魄还是挺有能耐的。
收拾心情,把思念埋在心中。小桃回头一笑,想跟大黑道声谢。
“啊!怎么……怎么……你……”
身后之人神仪明秀朗目疏眉,一领黛色长衫,手中稳持一把素面油伞,笑意淡淡:“我怎么了?”
小桃震惊至极,连一个字也说不出了。鼻尖一酸,眼泪哗啦啦就流了下来。
褚炎!褚炎!
他说:“一见到我就哭?”
小桃拼命摇头,“不是,不是。”
她笑,哭势还没收住就笑,笑得不好看,觉得自己没出息。
但没出息就没出息吧,她有什么是他没见过的。
多年培养出的沉静稳重都抛在脑后,在褚炎面前,她永远是伸着三根手指还理直气壮说是五的小丫头。
纵身一跃,不管不顾。
小桃扑在褚炎怀里,泪水濡湿了他的衣衫,一遍又一遍地呢喃:“你回来了!真好!你回来了,真好!”
褚炎拍抚着她的背,一如她幼年梦魇时伏在他胸口。
小桃仰起面孔,嘴唇微颤,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褚炎说:“我知道。”
忽听一声镇山巨响:“南君!”
十步外,大黑惊喜交加,兴冲冲向他们跑来。也许是太过欢喜,脚下忘了收势,好一片地动山摇。
这可是一座山在跑啊!
褚炎瞬时挥手布下结界,堪堪稳住局面,略带责备道:“你想震塌了这座城么?”
大黑憨憨地笑着,把手中风车递给小桃。
原来他见小桃伤怀,就去取些玩意儿意图逗她开心。
小桃被两个最疼爱她的人夹在中间,幸福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傻傻地接了风车举给褚炎,“好看么?瑶瑶给我买的。”
褚炎莞尔,“好看。”
楼上隔窗咣啷一声被推开,子震探头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快上来喝酒,今日不醉不归!”
褚炎欣然应邀,却在无人看见时眼中掠过一抹深思。
然而他这细微的波动没能逃过小桃的眼睛,像儿时般拽一拽褚炎衣袖,以目光询问。
褚炎回以她安抚的眼神,“不妨事。”
城外七里,几股灰雾在夜色中缓缓聚集。
借着月光能隐约看出人形。只见他双目赤红如火,遥望城廓。
俄顷,一声悲鸣怒吼惊起满山渡鸦。
万千群鸟飞向浓雾,黑压压遮云闭月。旷野之中,只余那两团幽幽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