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间四月天（上）
春，是明月山最清新的季节。枝吐新绿，百花待放。其中也有着急的，比如那一丛丛连翘已绽开点点嫩黄，还有漫山遍野的紫花地丁。
阿孢背着个大包袱步履匆匆。
时光荏苒，一晃自他上次离开至今已有七年多了。
翻过一个小坡，转过一丛枝条才刚返青的野葡萄，阿孢停下脚步，把不断下坠的包袱往上托了托，再次辨识方向。
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又或许，是他离开太久……
忽听一阵淅沥沥的浇水声。阿孢心头一喜，他正好认识个喜欢摆弄花草的丫头。
“小桃！快看看谁回来啦！”
阿孢从树后一跃而出，圆胖脸上笑得眼睛都没了。
之前背对着他的姑娘转过头，清秀的五官让阿孢一愣，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小丫头不是包子脸吗？
“阿孢么？”
姑娘神态恬静，细细观之，眉梢眼角终于与记忆中重合。
阿孢却还有些不确定：“小桃？”
姑娘点点头，淡淡地说：“你回来了。”
阔别多年，初回到灵泉洞的阿孢颇有些不自在。
熟悉的家伙们都不见了，玉桌旁只一个穿着红肚兜的胖娃娃和一个黑皮黑脸的傻大个。
小桃沏来茶，阿孢就闷头喝，一双眼四下踅摸。
小桃心领神会：“我让大黑给瑶瑶传了信儿，她说等她收了这炉丹就来。”
大黑？阿孢瞄了眼那傻大个，估摸着说的就是他。又看了看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包袱的胖娃娃，“寒柏他们呢？”
小桃还是那副淡淡的神情，答道：“他和有节在石谷闭关修行，恐怕还得三个月才出来，妙雪姐姐去了万仞山。”
阿孢挠挠眉毛，“都挺勤快。”看见小桃略带好奇的清亮眼瞳，不知怎的阿孢有点儿紧张，“我也没松懈，这几年东奔西跑的，忙死了。”
“忙什么？”
“帮老大找兵器呗。”
小桃“哦”了一声，“所以你当初不辞而别？”
阿孢忙说：“是老大嘱咐我要悄悄地……”突然一拍额头，恍然大悟：“难怪你对我这么冷淡，是怪我那时没打招呼就走？”
小桃垂目不语。
阿孢就急了，“你那次晕倒后我便立刻启程上紫云山寻金丹童子讨灵药，但半路被老大召了回来，吩咐我往南去，找大音道人询问梵天剑的下落。又及，魔界对临天门用兵，老大让我诏令天下菌苔留意魔兵动向。事多且杂，走得急，你又病在床上，我才连声知会都无。你要还生气，就让瑶瑶去捉只鸡来把我一并炖了吧！”
小桃不禁莞尔。其实她听到阿孢说是去帮褚炎找梵天剑时已经不气他了，至后来又听他提那“小鸡炖蘑菇”的典故更是唤起儿时记忆。
那会儿她还小，体质单薄羸弱，妙雪和瑶瑶便常开玩笑说要去抓只柴鸡回来，把“开天辟地第一颗蘑菇精”炖了给她补身。
阿孢见她笑了，就涎着脸道：“我一走这么久，你可记挂过我么？我是一直记挂着你们的，你看，我还给大家带了礼物。”
说着就去拿桌上的包袱，回过头却吓得几乎灵魂出窍，嗷的一嗓子：“这什么东西！”
一头足有一人高的大黑狼正探着鼻子在他的包袱上嗅来嗅去，被阿孢那一叫吓了一跳，顿时龇牙弓背地吠了两声。
阿孢受惊，脑袋上嘭嘭嘭地弹起三颗蘑菇，伸手就往怀里抓，“呔！大胆狼妖看法宝！”
旁边的白胖娃娃狂笑起来，“还法宝呢。”
阿孢动作一顿，“笑什么！”
小桃拍拍他的肩膀，“你打不过清堂的。”又对黑狼道：“别吓唬他了。”
黑狼不乐意的呜呜了几声，转瞬便化成了一名身材高挑的年轻姑娘。
小桃便指着她道：“她叫清堂，是西君明金麾下一神兽。”又指向阿孢，“他就是那朵‘赫赫有名’的蘑菇精，阿孢。”
清堂却只盯着包袱：“你那里藏了什么？好香。”
阿孢眨眨眼睛：“一些茶食糖果而已，想尝尝么？”
“好。”
人参也跳了起来，“我也要我也要！”也不等人谦让，探手就把包袱拽过去扯开，只见里头果然是一包包以油纸包着的糖果。
阿孢脸上浮起一丝炫耀，像给土老帽开眼界的豪绅似的，每拿起一包就说一个名字：“喏，这个是姜汁饴糖，这个是松子糖，这个是猪油糖，这是花生糕，这是蜜油果子，这是云片糕，还有这个，叫烟肉糍粑。”
清堂闻见肉味儿立刻就不淡定了，“我要吃。”
阿孢就掀开油纸捏起一块递过去，却不想手指还悬在半空时那糍粑便不见了。
清堂舔舔嘴唇，“唔，好吃。”
小桃看着摊了满桌的东西，问道：“你这是走了多少地方呀？”
阿孢一副往事不想再提的模样，“你也知道，老大使唤起人来是一点闲暇的余地都不给留的，我想多搜集些也不能了，只能就近遇见什么就拿点什么。”
“拿？”
阿孢翘起眉毛，“难不成还买？想我堂堂菌苔大王会去摸那黄白俗物么？”
小桃就笑了，“我怎么记得以前有人最爱黄白俗物，得着一块就抱在怀里美得不行呢。”
阿孢一摆手，“那是少不更事。”
这时人参终于从香喷喷的糖果中暂时脱离出来，问道：“你也是大王啊？”
阿孢：“为什么要说‘也’？”
小桃：“因为他也是大王，人参大王。”
这之后不多时瑶瑶自丹房归来，有她在自然子震也跟了来。
人一多就热闹，大家边吃边聊其乐融融，其中又以阿孢为主，把在外七年多的见闻只挑精彩的讲，不知不觉也说了一个多时辰。
原来这小子并非只是帮褚炎四方奔走，他还着实办了几件大事。其中一件就是将散修在各处的同族归拢至一宗，由他牵头定制操行戒律，并拜在北君太泫门下。
所以，与人参相比阿孢这个大王的名头来得更实在更有权威。
这让人参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按修行年头阿孢还没他长，可论起见识和能耐来他可比人家差得远了。
一时间心里难免咕咕地冒起酸泡，愈发缠着问东问西。
阿孢就有点儿烦了。
他这次回来待不了几天就得走，只想与老友们好生聚聚，见人参如此纠缠，不由冷言道：“你若好奇自己去大千世界看看就是了。”
人参一缩脖子，下意识摸了摸头顶的朱果，“不要，凡人见了我就要捉回去入药泡酒。”
阿孢哂道：“这个简单，只需一层障眼法，让他们看不出你是人参精即可。”
“障眼法？”
“难道你不会？”
人参脸上一红，低下了头。
阿孢耻笑道：“连这个都不会还敢妄称人参大王。”
小桃赶紧叫了声“阿孢”，冲他摇摇头。在她眼里人参就是个天真顽皮的孩子，有子震和大黑保护着向来自由自在，哪里修炼过什么法术呢？
见此情景，阿孢倒觉得有趣。
小桃一副凡胎，不过十几岁年纪却温柔稳重，对待人参像阿姊心疼小弟，而那棵已存世近千年的人参却还是未开化的德行。
忽而心中一动，说道：“要不这么的吧，晚些我带你们去山脚的市镇逛逛。来时听搭车的农人提起今日是大集，镇里有夜市。正好趁着黑天瞎火的，就算不会障眼法，只消稍作装扮即可，也方便。”
他这一提不啻在灵泉洞扔了枚爆竹。
人参自然叫的最欢，清堂也因为听了那些人间美食跃跃欲试。什么炖吊子，烧蹄髈，炙羊肉，要不是顾忌女孩儿形象，换做狼身恐怕口水都要流一地。
其他一众子震身边的玉石精美女们亦是心生向往。那人间的绸绢缎锦何其精美，反正洞主有的是银钱，若能出去定要大买特买一场！
然而众精只顾欢欣雀跃，却不知阿孢是另有打算，带他们出去玩不过是顺水人情罢了。
原来才刚与人参交谈时他便悄然探查了一番，发现这娃娃跟他一样是水木一系，且灵根极深，只是以往散漫惯了导致毫无建树，于是他便以灵识通报了北君太泫，俄顷得到答复，北君要亲临一试。
若此事成了，人参就多了个好师傅，从此不再浑浑噩噩，北君亦多了个好徒弟。而阿孢呢，则是巧搭善缘，积累一件大善因果。
如此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呢？
这边阿孢偷偷欢喜，另一边的子震也是微微一笑。
原本他并不赞成去人界市镇玩乐，但此事玄机暗藏，除去人参拜师，似乎还隐隐有件旁的大事。只可惜此事关乎天机，他看不到。
“喂，你去吗？”
子震回过神，看到是瑶瑶主动跟他说话，不由喜上眉梢，不答反问：“你想去吗？”
瑶瑶这几年镇日蹲在丹房苦修炼丹，也确实想出去逛逛。
她这边心思一动子震便已明了，立刻说：“同去同去！等会儿我开了上清洞，咱们多带些银钱，喜欢什么就买什么。”
瑶瑶就翻他一眼，“谁要用你的臭钱。”
子震只是笑。
瑶瑶对小桃说：“正该给你买些好料子，近来我心思都放在修炼上，也没顾旁的。”说毕上下打量她，断言：“又长高了些，身上这件还是去年做的吧？”
小桃答是，瑶瑶就一下冒出诸多计划，绸子买多少，锦缎用几匹，小桃想说她常在药圃最好穿布衣，却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无奈地看向子震，但洞主此时已变成瑶瑶的应声虫，无论她说什么，就一个字：“买！”
纵观全洞，现下只小桃一个不那么兴致勃勃的，但大家也不觉得奇怪。
因为自上次她以万物之力挽救山之灵的断臂后，整个人的气质就发生了变化。宁静，恬淡，除了偶尔登上栖霞峰远眺，便是照顾她的药圃，别无所求。
忽感头上一沉，是大黑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发心。
小桃冲他笑了笑，就转首看向洞外春光。那里阳光倾洒，几株她栽种的玉脂木已抽出嫩枝，七八枚早发的小叶肥厚青翠，晶莹剔透，就像……
就像他给她和瑶瑶建的古玉丹房。
如今丹房依旧，人却迟迟不归。
他已离开好久了啊。
久到记忆中索南天和褚炎的样子都混在了一起，描不明，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