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自投罗网1
等汪柏松真正上了门,唐东安所有的美梦也就烟消云散,日军刺刀治下的孤山已不是以前那个可以满街疯跑到处捣乱的孤山,他认识的汪柏松也不是可以叫大哥的那个人,他呆呆坐在暗室,脑袋里一片混沌,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刘大夫在黑漆漆的药铺里踱了许久的步子,心头始终一片茫然,可一时半会也不敢离开药铺,怕日本人杀个回马枪,巧七是江家的命根子,唐东安是唐家的命根子,两个孩子捣了多年乱,也给孤山增添了多少愉悦时光,他不敢掉以轻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拍拍脑袋,拿来给汪嘉先开的药方配药,比起他这里,汪嘉先那边要安全得多,正想得好,他无端端又出了一身冷汗。汪嘉先那边确实安全,如果路上撞见鬼子,两个孩子要怎么办?
正在煎药,门再度敲响,这一次来的是赵理,换了一身保安队的黄皮,带着两个喽啰,赵理走路都带着风,显得比往常要高大威风许多。
然而,这些天跟着鬼子杀人放火最卖力的也是他,刘大夫在心中咬牙切齿,恨不得当场打死他。
与汪柏松相反,赵理还真是为了汪嘉先而来,听说刘大夫正在煎药,他也毫无二话,笑眯眯地在药铺里转。
刘大夫心头火起,“鬼子刚刚都抢光了!看什么看!”
两个喽啰冲他板起脸,就要教训人,赵理拦住两人,笑道:“别一口一个鬼子,小心吃不了兜着走,你别这么计较,他们跑这么远也就是图个财。”
刘大夫懒得跟他废话,继续摊开纸抓药。
赵理拍了拍柜台,“满街都是你这的药味,你除了汪老爷子,到底治了多少人。”
刘大夫也一巴掌拍在柜台上,“到处都是死人,疫病发了你来治吗!”
赵理干笑两声,“也是,金田长官也是这么交代的,以后就看你的了。”
刘大夫冷冷道:“你们别一个二个来交代吩咐,孤山要是真发了疫病,我做大夫的难辞其咎!”
赵理拎着药转身,忽而停住脚步,嘴角勾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
暗室里,巧七迷迷糊糊听到一个熟悉的笑声,轻轻呼唤,“罩子哥……”
话还没说出来,唐东安猛扑而来,将她剩下的话结结实实堵了回去。
巧七浑身发软,挣脱不开,对他怒目而视,唐东安焦急地冲着她摇头,两人的脸近在咫尺,呼吸也清晰可辨,忽而都脸红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敲击声响起来,唐东安松开手,两人的脸都红成了熟透的虾米。
隔着柜板,刘大夫轻声向两人解释了一番赵理的所作所为,两人都沉默下来,巧七这才明白唐东安刚才的意思,悄悄拉拉他的衣袖表示歉意,唐东安拍拍她的手表示原谅,巧七顺势抓住他的手,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转眼间热度再起,又昏沉睡去。
唐东安默默抓住她的手,将脸贴在她滚烫的掌心,突然觉得很后悔来了衡阳,很后悔进了孤山……但是,不后悔跟她在一起……
只要和她在一起,怎么都不后悔。
他被自己甜蜜的心事感染,小心翼翼地啄在她唇上,又受惊一般挪开。
巧七睁了睁迷蒙的眼睛,生怕他要离去,下意识凑了上来,顺势偎依在他胸膛。
唐平南和江老夫人都龟缩在乡下不出来,其他的商人都被刘老虎收拾孤山驿的狠手吓得魂飞魄散,本来看到汪嘉先出面维护,大家还抱着一线希望,现在汪嘉先也拦不住,于是都躲得更加严实。
日军来之前是搬走货物观望,日军来之后所有的铺子全都关了张,无人肯带这个头出来做生意,烟霞馆虽然开着门,汉奸刘老虎带着大票喽啰卖力吆喝,制造热闹气氛,真正去的人寥寥无几,加上衡阳这边一直打仗,所有的客商都以保命为先,只有一些不要命的盐贩子翻山越岭从广东挑着盐过来。
金田荣给的期限一天天逼近,汪柏松和汪争光等人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想来想去,也只有从汪嘉先这里下手。
自从当了这个伪警察所长,汪争光本来就受了一肚子气,不愿再听老爷子唠叨,汪柏松只得亲自出马,假惺惺去刘大夫的铺子抓了一些药拎过来。
汪嘉先还是躺在床上,一张脸惨白,汪柏松嫌恶地看他一眼,推开窗户散了散房间的臭气,不耐烦道:“爷爷,就算江桂子不听你的,唐平南是你的学生,他总会听你的,只要他出面,什么铺子开不了呢!”
汪嘉先从鼻孔里发出一个长长的音,眼睛都没睁开。
汪柏松一屁股坐下来,翘起二郎腿,拍了拍床头的柜子,“爷爷,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就别死脑筋了,该干嘛干嘛去,成天躺这里装病,谁有空理你!”
“滚!”汪嘉先终于发出一个无比清晰准确的字。
汪柏松呵呵直笑,“我是你嫡嫡亲亲的孙子,所有人都能滚,就我不行。你这房子是我的,七七八八的东西都是我的,就连素素也是我的!”
汪嘉先陷入长长的沉默中。
汪柏松等不到任何回应,气得踹翻了椅子,扭头就走,到门口时突然转头一笑,“我和素素马上要办婚事,你别装样,我会用八台轿子把你请去看热闹!”
汪柏松一走,汪嘉先咬着牙捶打着床榻,气得直喘。
仆人拿着一张药方走进来,疑惑道:“赵大队长我拿给您瞧一眼,说是想问问刘大夫开的方子合不合适。”
汪嘉先叹了口气,擦了一把脸,接过方子,微微一愣,走到窗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满脸震惊。
三七和当归写在一起,用量太多,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方子,这不可能是刘大夫开的方子!
汪嘉先的手微微颤抖,急急忙忙冲进书房,然而铺开纸张磨好墨,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手始终抖得像是风中的枯枝。
汪嘉先放下笔,对仆人淡淡道:“你把药方送去江……不……送去唐家,什么也别说,赶紧回来。”
仆人带着满脸疑惑而去。
唐平南看到药方时已是深夜,他将自己默默关进书房,许久也没有出来。唐叶氏忧心忡忡在门口转了许久,始终没敢敲开门。
一会,唐江安领着江广袖回来,唐叶氏把儿子拉过来嘀咕两句,终于让儿子把准备多时的莲子羹端了进去。
唐平南根本没心思吃东西,焦急地看着江广袖,“你这是怎么啦?”
原来,江广袖最近赶路太急,鞋子都走破了,浑身脏兮兮的。
江广袖神色惊惶,“平南叔,我是从……不,你儿子和巧七还没回来吗?”
唐江安又惊又喜,“我哥他们回来了,他们在哪?”
唐平南摆手,“小四,你先出去。”
唐江安急了,“爸爸,我长大了!”
唐平南一愣,也就作罢,长长叹了口气,“他们两个混账家伙,不知道怎么撞进镇上去了。”
江广袖有些莫名其妙,“镇上里里外外看得这么严,他们怎么就能混进去呢?”
唐平南哭笑不得,“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他们在刘大夫那边,看起来像是谁得了重病,两个人反正成天到处钻,稀里糊涂就钻进来了。”
唐平南确实了解两人的秉性,这回是唐东安一心找刘大夫救命,钻了黄昏时间交接换班的空子。
江广袖苦笑,“落在汪争光手里还好,要是落在日本人手里……”
三人都打了个寒噤,唐江安迅速开口,“我去请素素姐姐帮忙,顺便看看三哥和巧七姐姐!”
江广袖和唐平南面面相觑,胡素素确实是能够不显山露水把人送出来的唯一人选,而且唐江安经常和胡素素来往,个头年纪都小,不会引起他们的重视。
唐平南轻声道:“小四,你记住,鬼子正在打我们家的主意,你千万别在镇上耽搁,快去快回。”
江港街头的望江渡口有一个岗哨,由保安大队负责看守,唐江安刚下了船,根本没见到胡素素,甚至说要去见胡素素也没用,立刻被赵理抓起来。赵理也没想到钓上这么大的鱼,径直把人塞进附近的秦家大院,这里就是金田荣的队伍驻扎的地方,中国人向来有去无回。
得到消息,唐叶氏当即昏厥过去,唐平南恍悟其中的道道,又把自己关在书房不声不响。
唐叶氏很快醒来,在书房外哀声哭泣,却始终哭不开这张紧闭的大门。
不知道哭了多久,唐叶氏终于死心,悄然离去。
不知道是赵理的疏忽还是唐叶氏这个农妇的打扮十分到位,唐叶氏从陆路走,丝毫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径直来到善余堂,刘大夫惊诧不已,连忙把她领进来。
唐叶氏确实是来看病的,刘大夫诊了许久脉,准备开一些补益气血的药,唐叶氏环顾四周,忽而声音颤抖,“您先别开药,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被抓走了,我当然会气血两虚。如果我的儿子保不住,别人的……别人的儿子……我也……管不了了……”
唐叶氏一辈子就说过这么一次狠话,从声音到身体都抖得不成模样,把最后一个字强撑着说完,已然泣不成声。
刘大夫垂着头听着她的哭声,默然无语。
空空荡荡药铺和街头回荡着这个哭声,格外凄厉恐怖,而直到她哭完了走出药铺,始终无人回应一句,安慰一声。
暗室里,唐东安竭力压制住巧七的反抗,在她耳边一字一顿道:“现在的情况已经失控了,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你身体还没好,千万不要冲动,不要把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
“你弟弟已经……”巧七急了。
唐东安无奈地笑,“我们还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想要逼你爸爸出面组织商会,继续做生意。”柜子外传来刘大夫的声音,“他们带了这么多人来,个个都想发财。”
唐东安艰难地从柜子里钻出来,“有巧七的满舅盯着,有赵理做保安大队长,什么生意不能做,非要我爸爸出面?”
刘大夫无奈,“你爸爸不出面,所有人都不会安心回来。没有赚到大钱,他们怎么会善罢甘休。”
唐东安怒了,“有本事把所有铺子都抢了去!人一回来不就是羊入虎口!”
“谁回来了都是羊入虎口,但是总不能永远不回来。”刘大夫摇头叹息,“你不知道,守各大渡口的就是赵理,就是他抓了你弟弟。”
巧七也从暗室探出头来,满脸震惊。
刘大夫面色肃然,“巧七,赵理是条毒蛇,在日本人手下办事特别卖力,所以非常得宠,升职特别快,这些年我们都被他骗了。”
巧七默然点头,忽然急急道:“素素呢?”
刘大夫冷笑,“孩子,不要再天真了。”
巧七缩进暗室,颓然坐倒,用棉被将自己裹起来,在如此酷热的天气,仍然觉得浑身阵阵发冷。
唐东安跟着钻了进来,脑子一热,不顾一切地连棉被带人抱在怀里,巧七能感受到他的恐惧,悲伤地看着他,虽然竭力强忍,泪还是大颗大颗落在他颈窝里。
唐东安忽而一笑,“臭烘烘的,晚上要洗澡啦!”
巧七抡起拳头,轻飘飘落在他肩膀,突然猛地抱住他,两条细瘦的手臂像是要把他勒进自己骨肉里。
唐东安呆若木鸡,又从心底笑出一朵花来。
他和她之间,根本用不着那么多你爱我我爱你的废话,这个拥抱就够了,死了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