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2
汪嘉先颓然坐下来,“老天真是不长眼,留着你这没用的东西……把我这么好的外孙子带走……”
唐东安走进唐家渡茶棚,拖了条小凳子坐下来,呆呆看着悠悠江水。
老何连忙泡茶,“三少爷,五少爷,您二位今天怎么屈尊来这里?”
秦满江招呼老何,“江家少爷死的那天,你在不在?”
老何倒是很坦然,“在啊,我一个孤老头子又没处去。”
唐东安猛地回头,紧张地盯着他,“那你看见什么了?”
老何直叹气,“江少爷真是死得太可惜了,我要知道什么自然会告诉你们。汪所长昨天已经问过一次,我确实看见有人跑过去,不过也没看见正脸。”
唐东安和秦满江交换一个眼色。
秦满江一字一顿,“老何,你慢慢想,那人什么个头,穿什么,后面看起来是个什么模样。”
老何点头,“这话我也跟汪所长说过,那人……就三少爷这个头,长得还挺壮实,跑的时候简直要飞起来,一眨眼就不见了……”
秦满江很快就来到警察所质询,汪争光一口承认,“是!这话他是跟我说过!”
秦满江急了,“汪所长,他既然讲得这么清楚,您为什么……”
汪争光嗤笑一声,“清楚?哪里清楚?照他的讲法,你们这几个才是最大的嫌疑犯!”
“您明明知道我们不是!”秦满江气急败坏。
“我知道不是,别人知道吗?秦五少爷,我们办案子可没有你们谈情说爱那么简单,要证据!”
“老何的话难道不是证据?现在人证物证都在,继续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不就行了?”
“说得轻巧!凭这种人证物证抓人,孤山镇的男人抓一半都不够!鬼子已经打到长沙了,军队天天过境,处处需要当地政府的配合,我们后方不能乱,你懂吗!”
“月明是你的外甥,他总不能白死!”秦满江一巴掌拍在他面前桌上。
汪争光挥手,“我自然不会让他白死!你走吧!”
秦满江怒,“我明白了,你怕乱,不敢查,那我们查总行了!”
汪争光也拍桌子,“你们不要乱来!”
秦满江口气软下来,“汪叔叔,现在只有这个线索,我们总得试试。”
“秦五少爷,你不在家里守灵,每天到处乱跑,不怕人家戳你脊梁骨骂你不孝!”
“一码归一码,江月明是我兄弟,我不能让他死不瞑目。”
“那好,你说怎么试。”
“镇上的男人都在凶案现场跑一次,让老何认认,我们再一个个排除嫌疑。”
汪争光嗤笑,“果然是神童,想出来的主意都神得很。”
秦满江一愣,“汪所长,有话请直说,不要拐着弯骂人。”
汪争光朝外一指,“你现在站到江港街,不,站到驿路,等过军队的时候去认一认,换了一样的衣服,你能从背影认出几个人?开什么玩笑!”
秦满江蔫了,“总会有区别……”
“区别个屁!老何常年在江边,天天吹着江风,眼睛比你好吗?”
秦满江摇头,“他既然说看到了,那总得想想办法……”
“秦满江,你搞清楚,要想办法也是我——警察所汪所长来想,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汪所长……”
汪争光冷冷道:“我数到三,你从我面前消失,否则……”
秦满江转身就走。
汪淑余睡在床上,巧七一脸黑灰,端着药呼呼吹着走进来送到床边。
汪淑余气息虚弱,“别给我吃这么苦的东西,我睡一会就好了。”
“大夫说您受了寒。”巧七声音嘶哑,抓出手帕擦鼻涕。
汪淑余轻声,“外公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瞧不起女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巧七点头。
“这个世道做女人难,既然老天让我们成了女人,就要自己瞧得起自己。”
巧七用力点头,歪倒在床榻上。
汪淑余叹息,“你现在敷衍我们,装乖孩子,我们说什么都是,等过了这阵子,你又该出去调皮捣蛋,不过,就冲着你这点孝心,我也不会再骂你……”
无人回应,汪淑余一惊,这才发现巧七已经倒在床榻上睡着了,艰难地起身,给巧七盖上被子,轻手轻脚离去。
望江渡口,唐东安伸长脖子等啊等,好不容易等到秦满江上船,连忙迎上,“怎么样?”
秦满江摇头,“说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唐东安挠头,“他们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我怎么看不懂呢。”
秦满江淡淡道:“这有什么不懂,现在局势紧张,孤山不能乱,再大的事情也只能息事宁人,不能闹出大风波;再者,抓人要铁证,就凭老何两句话,不能作为依据。”
唐东安愤然,“证据证据,他们自己不作为,难不成要拦着我们找!”
秦满江冷笑,“你猜对了!他就是不让我们找!”
唐东安瞪大眼睛,“他到底是不是月明的舅舅!”
“谁知道呢。”秦满江也看不懂这一切。
两人相对沉默。
唐东安悄声道:“看到巧七,你准备怎么说?”
秦满江摇头,“我们巴巴去找她,她未必想看见我们。”
“为什么?”
“你自己去问她!”
唐东安无奈,“她听你的话,你先去找她,我去一趟学校。”
秦满江疑惑地看着他,“不管你去干什么,记得说话客气点。”
“我还用得着你教……”
水声哗哗,小船悠悠离去。
汪争光手里拿着竹箭发呆,许许多多的线索在脑海中绕来绕去,绕成一团乱麻。
蛇毒、竹箭、布鞋、男人……凶手对孤山十分熟悉,孤山镇三街九渡口七十二家客栈酒店,虽然南来北往的过客多,居民统共就这么一万多人,不排除熟人作案的可能。
门虚掩着,赵理突然冲进来,“所长,老爷子让我们回去一趟!”
男人、壮年男人、身手不错的壮年男人……汪争光刚刚捕捉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不禁有些恼恨,“进来要敲门,懂不懂!”
赵理慌忙退后,咚咚敲门。
汪争光不耐烦地把竹箭丢进抽屉,“进来,他叫我们回去干什么,他妈的请他出来又不干,成天憋在责己斋琢磨人,给老子找麻烦。”
赵理低头,“送信的仆人说,今天老爷子去了巧庄书院。”
汪争光瘫坐在椅子上,喃喃道:“完了。”
江月明一张小小的照片框挂在正中,照片装饰白花,前面的桌子上摆放着祭品。桌子前面放着一个蒲团,旁边一个火盆,纸灰满盆。
秦满江默然走进来,重重跪在蒲团上。
巧七顶着一头乱发揉着眼睛走出来,看到秦满江,目瞪口呆。
秦满江无奈,“我不是凶手,你不用躲着我。”
巧七结结巴巴,“我没躲着你,不,你怎么知道我想躲着你。”
秦满江轻柔道:“桂奶奶在乡下,管不了这么宽,她的话你听听就好,别当真。”
巧七点头。
秦满江沉默,直直看着江月明的遗像。
巧七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擦了擦泪,蹲下来折纸钱交给秦满江,秦满江点燃丢进火盆,两人怔怔看着火光,眸中泪光又起。
不论出了多大的事情,孩子们的学习不能不管,江习庄只得强打精神照常上课,早早来到办公室备课,听到脚步声,一抬头,汪淑余也来了,一张脸白得像鬼。
江习庄有些心疼,扶着她坐下来,汪淑余摆手,“你别劝我,孩子们没人管,又该胡思乱想,我怎么放心得下。”
“你呀……”
汪淑余无奈,“别说我,你不也一样。”
上课梆子响了,江习庄抱着书本离去,钱璞玉端着茶缸走进来,江习庄微微躬身,“多谢您照顾。”
“应该的。”钱璞玉放下茶缸,“我知道你们家巧七指望不上,煲了点莲子红枣粥,你趁热喝。”
“让江四婆婆做就好了,你这么忙……”
钱璞玉轻柔道:“别说这些见外的话,我不会平白无故对人好,你平时怎么照顾我父亲和我,我现在就该怎么照顾你们,快,喝完再去教室看看吧。”
“我……”
钱璞玉摆手,“别说了,留着这些好听的话对付那些小兔崽子,你不在,他们又想翻天了。”
汪淑女端起茶缸,“还热着呢。”
钱璞玉突然大喝,“你来干什么!”
唐东安尴尬地站在门口,“璞玉姐姐。”
钱璞玉朝着门口一指,“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我……”唐东安突然扑通跪倒,膝行进来,哽咽,“妈妈……妈妈……”
钱璞玉和汪淑余愣住了。
唐东安来到汪淑余面前,抱着她的腿,“妈妈,以后我叫您妈妈好不好?”
汪淑余猛地抱住唐东安,泪流满面。
两人相对沉默良久,秦满江轻柔开口,“巧七,当着你哥哥的面,有些事情必须跟你说清楚。”
巧七愣愣看着他,“什么?”
“你哥曾经拜托我照顾你。”
巧七哽咽,“我哥肯定让你看好我,让我别调皮捣蛋,而且是不要跟唐家老三一起调皮捣蛋,对不对?”
秦满江点头。
“我以后再不调皮捣蛋,那我哥能不能回来?”
秦满江低头沉默。
“他又不能回来,那还管我干嘛呢?我就是要调皮捣蛋,我要烧学校,赶走老师,打学生,我……我要气得他从坟里跳出来打死我……”
秦满江大喝,“巧七!”
“你们一个个就会凶我!是啊,我坏透了!我连我哥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秦满江伸手,巧七打开他的手,呜咽,“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秦满江口气缓和下来,“巧七,其实你哥想离开孤山,成了亲就走。”
巧七愣住了,“啊……”
“我也会跟他一起走。”
巧七大惊,“你也要走!”
秦满江点头,“本来还想带上你们。”
“我不走!”巧七断然拒绝,“我不要离开这里!”
秦满江无奈地摇头,“巧七,你是女孩子,可能不明白,对我和你哥来说,孤山太小了。”
巧七急了,“不!孤山很大!我们可以在这里过一辈子好日子!真的,一辈子不愁!”
“我不走,我答应过你哥照顾你,我不走。”
巧七用力点头,“你不走,我不走,大家都不走,都好好地待在孤山……”
“我也不走。”秦满江和巧七闻声回头,唐东安怔怔看着两人,眼里泪光闪闪,“我一定要找到凶手,给月明哥报仇!”
巧七咬牙,“我也去!走!”
责己斋书房,汪嘉先在书桌后正襟危坐,目光凶狠地盯着一身便服的汪争光。
汪争光直挺挺站着,赵理同样一身便服,跪在他身后,额头汗珠如豆。
汪争光无奈,“老爷子,您又不是不知道,这查案讲个人证物证……”
汪嘉先冷笑,“编!你继续编!”
“我不是编谎话,现在真的没证据,凶手还查不出来。”
“赵理,你来说!”
赵理只得挺了挺胸膛,“老爷子,所长确实不是编谎话,现在兵荒马乱,孤山能有今天这样已经算不错了。”
汪争光耐着性子解释,“老爷子,长沙要是开战,军队说不定哪天就打不过逃了,要逃必定会经过咱们孤山,当年南军和北军在湖南这个地界打仗,乱军成匪的情形您也知道……”
汪嘉先摆手,“算了,别说了。”
汪争光叹气,“我这颗心一直悬着,就怕孤山再来一次当年的灾祸。”
汪嘉先沉默,低头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父亲,您节哀。”
“还有一件事,明天是月明和素素的好日子……”汪嘉先哽咽起来。
汪争光和赵理满脸疑惑。
汪嘉先忽而抬头看着赵理,“赵理,柏松不在,你做素素娘家人去送亲吧。”
“送亲,送什么亲?”汪争光醒悟过来,瞪大眼睛,“父亲,您疯了!”
汪嘉先皱眉,“你说什么呢!”
汪争光气急败坏,“父亲,您这是干什么!人都没了,怎么能把素素再送过去呢!”
汪嘉先冷冷道:“你保不住你外甥的命,就连遗体都保不住,有什么脸在我面前呼呼喝喝!”
赵理也急了,“老爷子,这事真不能怪所长,江老夫人实在太凶了。”
汪争光:“父亲,素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
汪嘉先:“她一个命里带煞的孤女能嫁给月明,是她的福气!”
汪争光:“您是不是老糊涂了……”
“你的职责是赶紧找出凶手,给你外甥报仇,不是在这里跟我啰嗦!”
汪争光欲言又止,愤愤然离去。
赵理连忙跟上。
唐东安和秦满江走进唐家渡茶棚,老何沮丧地冲两人摆手,“二位少爷,我知道的都说了……”
唐东安不耐烦,“他从哪里来,又是从哪条路跑的?”
秦满江和和气气道:“你别着急回答我们,仔细想想。”
老何点点头,想了想,忽然往外一指,“我想起来了,你不是坐船走了嘛,他不是坐船来的。”
秦满江盯着唐东安,“唐家渡是你们家的渡口,他难道是你们家的人?”
唐东安瞪眼,“你别血口喷人!他要是我们家的人,我叫人来的时候还不堵个正着!”
老何摆手,“两位少爷先别吵,我还没说完呢,他是从这头来的,不过没去唐家,应该是从小路跑进山里了。”
秦满江挥手,“唐三,走!”
两人跑出去。
茶棚角落,一条蛇悄无声息滑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