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生命去往何处
祸江发源于天行和元龙交界的雅勒尔雪山,自东流向西北,一路高歌猛进,直通辽阔的岚弥海。
而罗音的前进路线,就是顺着祸江的流向,奔向下游地区,一路上探查附近的百姓渔夫,询问有没有人救下溺水者的消息。
她隐隐觉得,这一路不会有什么结果,可她还是想这么做,没有更好的办法。
最开始的几日,因为山路崎岖,罗音的行进速度并不快,雪驹也无法发挥出它的优势,为了安全着想,到了夜晚,她就不再赶路。
天光彻底消失之前,她会利用藤蔓打造一个超过一里的围墙,防止在深夜被猛兽袭击,而在这个围墙的范围内,还藏着一个人。
天明之后,她再次启程,就这样日复一日,不断的随着祸江前进。
第五天的时候,罗音抵达了一处村庄。
这里已经有农田了,地势变得平坦,植被也稀疏了许多。
因为是冬季的缘故,农田中无人耕作,天空浓云密布,不久就下起了大雪。
罗音牵着雪驹,走过田间小道,走进村子里去,这里只有十几户人家,房屋是土石砌的,墙壁很厚,每家每户都有院子,但没有围墙,只是整了整门前的地,铺上石子,种上一些花花草草,摆上几个土罐便天然的划分出了界线。
不过现在是冬天,每家每户看上去都是光秃秃一片。
罗音挨家挨户的去问,有没有人救过一个溺水的陌生人?
他们说最近见过的陌生人只有罗音一个,再没有见过其他人。
见雪下的大了,一对老夫妇邀请罗音去他们家做客,罗音想付银子——孔候准备的钱——给他们,被他们拒绝了,他们说在这样的地方,银子没有用,人们自给自足,需要什么就到附近的村子中走动,以物换物。
但这个最近的村子离他们这要走上两天一夜,所以基本上也不走动。
两个老人看到罗音很开心,他们这很久没有外人来过了,所以想听她讲讲外面的事情。
罗音这一路的经历,思来想去就只有在天行国都的事有的讲了。
她以平凡人的角度,讲了柳南街的怪事,讲了慈月神社的献祭,讲了丞相的叛乱,讲了蒂玄院的仙师们,一直讲到夜色降临。
二位老人听的目瞪口呆,“国都竟然发生过这样的事。”
老婆婆好奇的问:“那故事中的青衣姑娘究竟是什么人啊,这么厉害?”
罗音摇摇头,“不知道,没人再见过她了。”
故事说完,二老也饿了,便准备做饭了。
罗音跟着老婆婆一起进厨房,帮忙打下手,而老爷爷则用一筐鸡蛋去邻居家换一点肉。
“我们这也没什么好东西,就是一些自己种的菜,你不要嫌弃。”
“不会。”
罗音帮忙生火。
老婆婆一边炒菜一边说:“我们还有个儿子,比你要大一些,长的高高帅帅的,要是他没走的话,应该也成家了。”
“他去哪了?”
“当兵去了,官府的人来征兵,把我们唯一的儿子带走了,这么多年了,一点消息也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老人说的很平常,似乎只是期待着孩子归来。
罗音看着灶火,“会回来的。”
老爷爷提着一条腌鱼回来了,他笑的很开心,“老许家也来了位姑娘,两大眼睛,牵着匹大黑马,哎,姑娘你们是不是认识,一起来的?”
罗音说:“不认识。”
“是吗,我跟那姑娘提起你,她可开心了。”
“……”
夜晚,罗音在一间收拾好的空房睡下,与两位老人的房间一墙之隔,她能够听见落雪的声音,也能够听见老人悄悄的谈话声。
“我们当时生的是个女儿就好了,至少她会一直陪在我们身边。”
“女儿长大了也是要嫁人的,怎么会一直陪着你呢。”
“就算是嫁人,那我们也能够为她挑选夫家,只要离得近,不就好了。”
“那女婿也会被征兵的带走,女儿一辈子跟守活寡一样,日日伤心,你能好过?”
“她还有我们啊。”
“可我们也陪了不了她一辈子,我们死了以后,女儿一人孤苦无依,依我看啊,还是儿子好受一点。”
“你就是不念着儿子,他一个人在外面,不知道受了多少苦……”老人啜泣了起来。
“唉……也许他回来了,我们都已经不在了,我念他不念他,又有什么用。”
“你怎么说这种话?”
“人总是要死的,再厉害的人也是要死的,死了反而好,什么都没了,不会痛苦,不会烦恼,死了就彻底的解脱了。”
“你真是老糊涂了,我不跟你说话了。”
第二日雪停之后,罗音推开房门,走到院子中牵马,乘上雪驹。她不告而别,一路顺着祸江疾驰而去。
而第一个早起的村民惊讶的发现,漫山遍野的山茶花开了。
罗音进入平原地带,这里地广人稀,雪驹真正的能力有了发挥的场地,它四条踏雪的长腿,跑起来如乘风飞翔一般,这一日下来,竟跑了八十多公里。
这条路,她就一个人这样走走停停,可再遇到人,她也不问了,只是顺着江流奔跑,她在想,这条江流的尽头是什么样子。
这一趟,是一个人的旅程,她所有的时间都属于自己,于是便有越来越多的时间和自己对话。
越来越多的问题冒了出来,关于世界,关于生命,关于自己。
“罗音”这个名字是她为自己起的,当初她觉得这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名字,代表着真正的自己,可是现在,她一遍又一遍的诘问自己时,始终在想的名字是“青乐”,那是药祖为她起的名字,从小伴随着她成长的名字,寄托了所有族人的期望和过往的名字。
她看着太阳远去,问:自己究竟应该是青乐,还是罗音?
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她究竟该成为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她来说很重要,但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还有一个最根本的问题长久以来的困扰着她。
“自己从何而来?”
短暂的生命中,她总是会想起这个问题。
药祖说,她是神树诞下的生命,是独一无二的孩子。
她无父无母,由药祖抚养长大,她曾经的人生只做一件事,成长为完美的仙洲继承者。
可是,在她的心中一直抗拒着这个选择,那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如果她真的是神树诞下的生命,可神树是药神的化身,那她和药神究竟是什么关系?
她无法想象这一切代表着什么,久远又神圣的古神,就像人类触不可及的天穹……没有人能想象古神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拥有怎样的力量,可就算是如此强大的神明,如今皆已陨落,神明留下的痕迹在一点点的消失,世界似乎已不再需要他们。
如果自己真的是药神的转世,那这一世的新生又有什么意义?
她不是神,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她也有七情六欲,她也为失去她爱着的人而痛苦,可她什么也无法改变。
如果神力连拯救世人都做不到,那这份力量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江河洪流,百转不回,汇入大海。
辽阔无比的岚弥海,曾经她乘上黑牙船,跨过岚弥海,抵达神州,如今,又再一次,来到了岚弥海的面前。
祸江与岚弥海相遇的地方,只是一处平凡的三角洲,这里只有肮脏的泥沙,弥漫着大海的腥味,她此刻看到的一切,也许千年万年的没有过任何变化。
这里一如往常,平凡普通。
路已经到了尽头,雪驹止步于海岸,再无法前进,而她也没有得到任何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陷入了真正的迷茫,旅程抵达终点,自己该何去何从?
继续启程去元龙吗?可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如果她真的找到了虞人,与那位长生者对峙,又能如何呢?
仙洲不会变回以前的样子,死去的人不会复生,李方星也不会回来,而那个神秘莫测的长生者,连杀死他都做不到……
支撑着她长久以来的动力遭遇了莫大的质疑。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知道这一切有何意义,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
没有人能回答她,没有人给予她答案,长久以来的愤恨因自我的无力而变得麻木和脆弱。
无数同伴接连在她眼前死去,杀戮从不能真正的拯救生命,当她拥有的力量无法践行自己的信念,当自己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她陷入了无尽的虚无中。
她跃下马背,走向海滩,海水冰冷刺骨,可她早已毫无感觉,一步一步向着深处迈进。
海水淹没脚背,淹没膝盖,淹没肩膀……她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深陷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