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赴宴
李氏尚且如此,宁二夫人蕙娘就更不堪用了,一味低着头,仿佛希望所有人都忘了她这个人还存在。
幸而海珠面上并未流露任何轻慢,反是笑道:“皇后娘娘也说,大公主邀请得突然,婕妤怕是来不及准备,所以让婢子带了些赏赐衣物与人手过来。若婕妤不嫌弃,请让婢子等助宁老夫人、宁二夫人更衣。”
宁婕妤哪敢嫌弃?连忙点头应允,又说了一番感谢皇后心细体恤的好话。
桑无争在一旁看着,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同样是皇帝的女人,皇后可以在后宫之中大摆宴席只为让即将出嫁的大公主再放肆一次,贵妃可以安排宫内宫外之人给皇后添堵,即便事败也无人敢议论。
而她的母亲,仅是能参加皇后设的宴席就已经受宠若惊。
垂眸掩去自己心中那丝丝阴暗的情绪,桑无争趁着李氏与蕙娘被海珠等人簇拥走开的空隙,偷偷与宁婕妤耳语。
“阿娘,难得娘娘和长姐愿意抬举我们,以后您多往凤栖殿走动可好?”
宁婕妤惊愕地看向桑无争。
桑无争只作不曾觉察的模样,亲昵地挽了宁婕妤的手臂道:“以前我都不敢亲近长姐,今日偶然与她多说了几句,才发现长姐原来也是好相处的人,还帮我骂了桑季呢!”
“……你啊。”
宁婕妤叹着气轻戳了戳桑无争白净的额头,到底没再说责怪的话,只露出沉思神色来。
之后去到宴席上,皇后特意留宁婕妤说话时,她果然没再似以往一般畏畏缩缩推辞,谢过之后便规规矩矩坐下了。
桑无争远远望着,见母亲应答的模样虽仍有些拘谨,但尚算镇定,终于放下心来,打量周围。
永朝民风较为开放,只要不闹出如之前花园里那种窥见别人更衣的私密事,平日里未婚男女在有长辈在场时一同踏青赏花,泛舟游湖都是雅事。
宴席之上吟诗作对,隔空唱和亦属寻常。
皇后今日在广霖湖设宴,并未将坐席尽数设在湖心亭中,而是命人驶两艘画舫分列湖心亭两侧。
内外命妇陪皇后在湖心亭处说话,随行男女则分别去到两艘画舫上。
双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既能从画舫被风撩起的纱帘后窥得几分中意之人的相貌,听得只言片语,又至于有人贪杯,酒酣耳热之际闹出什么丑事来。
而两艘画舫与湖心亭环住的湖面,便是乐坊之人受召前来献艺表演的舞台。
桑无争对歌舞乐理无甚兴趣,反而对面前几案上的精巧点心更为青睐。横竖也无人留意她这个年纪的孩童,她便乐得一盘盘点心尝过去,直尝得白芍频频提醒她当心坏了牙。
主仆俩安居一隅,正自得其乐之际,忽有人在桑无争身后道:“刚还想是哪儿的乞儿混进了皇宫骗吃骗喝,正想叫人轰出去呢,走近了一看,竟是咱们五妹。怎么的,最近五味司克扣你份例了?”
桑无争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糕点,起身问候。
“三姐姐,前日听说你染了风寒,现下可好些了?”
被诸多宫人小心翼翼拱卫着的娇俏少女正是贵妃所出的三公主。
因为贵妃与皇后关系不睦,三公主自然是不想来参加今日的宴会的,所以早两天就开始往外放风说自己病了。
桑无争倒是有些意外对方此时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她偷眼瞧湖心亭方向,才发现那儿不知何时也多了不少人,看仪仗显然是贵妃来了。
难道是因为刚才小院里发生的事让这母女俩觉得心虚了,所以才来广霖湖向皇后示好?贵妃虽然仗着盛宠在身,平日里随心所欲的,但面对正宫皇后,总还是有些许顾忌。
脑子里念头转了一圈,桑无争面上仍维持着乖巧的模样。
她是想和母亲依附皇后换取庇护不假,但也没必要去得罪贵妃一系。尤其今日已经无意间坏了对方的安排了,若再挑衅,那和没事找死无异。
微垂着头,桑无争能感觉到三公主如刀的目光绕着自己转了好几圈。
许是实在寻不到找茬的借口,三公主没有与她僵持下去,缓缓道:“我既能来此,身体自然是好多了,谢五妹关心。你也留神点,人没多大点儿,胃口不小,当心噎着了。”
“是,谢谢三姐教诲!”桑无争大声回答。
这一声清脆响亮,一下便穿透了湖上悠扬的奏乐声,引来诸多好奇目光。三公主憋气地瞪了桑无争一眼,领着她的人马快速走开了。
桑无争维持着恭敬低头的模样,待到清风吹散了三公主遗留的香粉味儿,这才缓缓坐下,抬手揉了揉眼角。
仿佛悄悄拭泪的模样。
她知道,自会有灵敏的耳目将刚发生的事传去该知道的人那儿,至于后续会再发生些什么,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白芍,咱们找阿婆去。”
“诶?”白芍原本捏着绢子不知该不该递给桑无争,忽然被她拉着往画舫下层跑,只觉无措极了。“公主,下面是招待外命妇的,咱们过去是不是不太合适……”
“阿娘在母后那儿,我不便叨扰,但刚受了委屈,还不能找自己阿婆说说吗?”桑无争这么说着,嘴角却微扬了起来。
她正愁没理由下去照应阿婆跟舅母呢,三姐却贴心地给她找了个好由头。
虽说皇后娘娘和长姐既然有心做人情,定不会让阿婆和舅母处于尴尬的境地,但今日人多,难保不会有一两个如王夫人那般不知轻重的,自己总要亲自看着才放心。
而且……
让画舫上的宫女引到外祖母李氏的坐席处,迎着老太太关切担忧的目光,桑无争只觉得心头一暖,自然地偎到老太太身边。
她往日与母亲相依为命,总觉得这宫阙幽深空寂,彼此就像两叶扁舟在广袤大湖上漂浮,不知何时就会给狂风巨浪掀翻。
今日见了母家的亲人,纵使她们实际上也不能帮她做些什么,却让她觉得自家母女俩不再是孤舟,而是风筝,身后总还有一条细细的线牵着,不至于没有归处。
“公主,这不合礼数呀。”李氏嘴上这么说,干瘦的手却怜爱地借着阔袖遮掩,悄然握住桑无争的手,安慰地紧了紧。“您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方才我与蕙娘仿佛听见有人说……”
桑无争露出笑,仰头看着李氏:“没事呀。上头那些娘子忙着吟诗作对,我觉得无聊,下来陪您听曲儿呢。听说稍后还有杂耍艺人,去年他们进宫表演的时候阿娘怕危险,没让我看……”
她小声地徐徐道来自己与母亲在宫中的趣事,不一会儿就转移了李氏的注意,逗得原本拘谨的老人偶尔憋不住笑出来。
这小小的欢乐直持续到散宴时分。
桑无争跟宁婕妤目送宫女将李氏和宁二夫人蕙娘领走,沉默着伸手碰了碰后者无意识攥紧的手。
母亲的悲伤仿佛透过颤抖的身躯传到她心里。
“此回一别,也不知还有没有再见之日……”
宁婕妤的轻声呢喃几乎被晚风吹碎。
“一定会的。”桑无争语气坚定道。
宁婕妤于是强自挤出一抹笑,摸了摸桑无争的头:“嗯。”
这一夜过得平静,直至翌日到闻知阁时没见到三公主,桑无争才知晓对方被皇后下令禁足了——明面上给的说法是让她好好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