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阿彻,”佛兰德斯太太说,语气中流露出母亲对长子常有的那种温柔,“明天就到直布罗陀了。”
她正等着的那趟邮件(她信步走上道兹山时,零乱的教堂钟声正在她上方回荡着赞美诗的曲调,时钟透过回旋的余音清晰地敲了四下;建筑的玻璃在暴风云下呈现紫色;二十几座村舍畏缩在一片阴影下,寒碜无比),那趟邮件,带着它各式各样的信件,信封上的字迹有的粗大醒目,有的歪歪扭扭,有的贴着英国邮票,有的贴着殖民地邮票,有的则是匆匆印上一道黄杠,邮件即将把无数的讯息散播到世界各地。我们是否通过这种用长篇大论交流的习惯收获了什么,则不是我们能够得知的。不过现如今写信已经成了一种虚有其表的做法,尤其是那些游历海外的年轻人,似乎多半会这么做。
比如说现在这一幕。
出国旅行的雅各·佛兰德斯在巴黎稍事停留。(他母亲的堂姐,老伯克贝克小姐,于去年六月去世,并给他留下了一百英镑。)
“你用不着把这件该死的事重复那么多遍,克拉坦顿。”马林森说,这位矮个子的秃顶画家正坐在一张大理石桌旁,桌面上溅满了咖啡点子,还有一圈圈葡萄酒杯的红印。他语速很快,无疑已有三分醉意了。
“哎,佛兰德斯,给你家里的信写好了?”当雅各拿着一封寄给英格兰的斯卡伯勒近郊的佛兰德斯太太的信进来,在他们旁边坐下时,克拉坦顿说。
“你喜欢贝拉斯克斯吗?”克拉坦顿问。
“上帝作证,他准喜欢。”马林森说。
“他总是这个样子。”克拉坦顿愤愤地说。
雅各不动声色地看着马林森。
“我要告诉你们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三句名言,”克拉坦顿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我的灵魂如同果实一般悬在枝头。’”他这便开始了&65533;&65533;……
“别听一个不喜欢贝拉斯克斯的人在那瞎扯。”马林森说。
“阿道夫,别再给马林森先生添酒了。 ”克拉坦顿说。
“将心比心,将心比心,”雅各公正地说道,“人想醉时就让他醉。这是莎士比亚的话,克拉坦顿。这一点我与你所见略同。莎士比亚的胸中点墨比所有那些遭天谴的法国佬加起来还要多。‘我的灵魂如同果实一般悬在枝头。’”他开始用一种悦耳华丽的嗓音摘引诗句,同时挥舞着他的酒杯。“让魔鬼把你罚入地狱,你这个脸色发白的蠢人!”他慷慨陈词,手中红酒溅出杯沿。
“‘我的灵魂如同果实一般悬在枝头。’”克拉坦顿和雅各又异口同声道,然后双双放声大笑。
“这些该死的苍蝇,”马林森边说边拍着他的秃脑门,“它们把我当成什么了?”
“某种香甜美味的东西。”克拉坦顿说。
“闭嘴,克拉坦顿,”雅各说,“这家伙没有礼貌。”他十分客气地对马林森解释道,“他只是不想再让别人喝了。看这儿。我想来点扒骨。扒骨的法语怎么说?扒骨,阿道夫。你个傻瓜,没听明白吗?”
“我要告诉你,佛兰德斯,整个文学史上第二优美的句子。”克拉坦顿说,把脚放到地上,身子探过桌子,脸几乎贴上了雅各的脸。
“‘嘿!滴答,滴答,猫和小提琴,’”马林森敲着桌子插了一句,“文学史上最精美绝伦的句子&65533;&65533;克拉坦顿是个大好人,”他疑神疑鬼地说,“就是有点蠢。”他猛地把头向前一伸。
所有这些雅各一个字儿都没告诉佛兰德斯太太;当他们付完账离开餐厅,沿着拉斯佩尔大街闲逛时发生的事情,他也未曾提起。
然后就是另一段对话;早上十一点左右;在一间画室内;日期是星期天。
“我跟你说,佛兰德斯,”克拉坦顿说道,“比起夏尔丹的作品,我更想要一幅马林森的小画像。我之所以那么说……&65533;&65533;”他挤着一只瘪瘪的颜料管的底部……&65533;&65533;“夏尔丹是个名家&65533;&65533;现在却要靠卖画混饭吃。且等着那些画商对他趋之若鹜吧。一位名家————噢,一位伟大的名家。”
“在这儿乱涂乱画,生活倒也惬意, ”雅各说,“不过,这仍是种无聊的艺术,克拉坦顿。”他漫步到房间对面。“现在有了这么个人,皮埃尔·路易。”他拿起一本书。
“我亲爱的阁下,你现在能消停会儿了吗?”克拉坦顿说。
“这幅画倒是不错。”雅各说着,把一幅油画立在椅子上。
“噢,那是我很久之前画的。”克拉坦顿说,回过头望了一眼。
“在我看来,你是个很有能耐的画家。”雅各过了一会儿说道。
“你要是愿意看看我最近在忙什么,”克拉坦顿说着,把一幅油画摆在雅各面前,“看,就是它。这幅画得更好。它……&65533;&65533;”他的大拇指绕着漆成白色的灯泡转了一圈。
“的确是件不错的作品,”雅各说着,跨坐在它的前面,“但我还是想让你解释一下……&65533;&65533;”
面色苍白、长着雀斑、病恹恹的吉妮·卡斯拉克走了进来。
“噢,吉妮,这是我的朋友。佛兰德斯。英国人。家境富裕。社交广泛。继续说,佛兰德斯……&65533;&65533;”
雅各一语不发。
“是那样————那样不对。”吉妮·卡斯拉克说。
“没错,”克拉坦顿斩钉截铁地说,“这绝对不行。”
他把油画从椅子上拿下来立在地上,画的背面朝着他们。
“请坐,女士们,先生们。卡斯拉克小姐与你来自同一个地方,佛兰德斯。都来自德文郡。噢,我以为你说的是德文郡。好吧。她也是教会的信女。家中的害群之马。她母亲在信里就是这么说她的。我说————你手头有一封吗?它们一般周日寄来。有种教堂钟声的效果,你懂的。”
“你见过所有的画家了吗?”吉妮问,“马林森喝醉了?如果你去他的画室,他就会给你一幅画。我说,泰迪……&65533;&65533;”
“等一下,”克拉坦顿说,“现在是什么季节?”他向窗外眺望。
“我们星期天休息,佛兰德斯。”
“他会&65533;&65533;”吉妮看着雅各说,“你&65533;&65533;……”
“对,他和我们一起去。”克拉坦顿答。
随后,就到了凡尔赛。吉妮站在一块石头边上,身子探到池塘上方,克拉坦顿用双臂紧抱着她,不然她就会掉进水里。“看那儿!看!”她叫道,“直直浮到水面!”一群行动迟缓、弓着身子的鱼从深处浮了上来,吃她撒的面包屑。“你瞧。”她说着,从石头上蹦了下来。白晃晃的水花喷向空中,来势汹汹,后逐渐减速。喷泉挥洒着自己。透过它传来了远方的军乐声。整片水域都被水滴溅起了波纹。一只蓝色气球轻轻地碰撞着水面。一下子所有保姆、小孩、老人和青年都涌到池塘边,俯下身去挥着棍子。那个小女孩伸着胳膊跑向她的气球,但它终是沉到喷泉深处去了。
爱德华·克拉坦顿,吉妮·卡斯拉克和雅各·佛兰德斯并排走在黄色砾石小径上;踏上草坪;穿过树林;来到了一处凉亭,玛丽 ·安托瓦内特常在这里喝巧克力。爱德华和吉妮走了进去,而雅各在外等候,坐在他的手杖把儿上。他俩又出来了。
“那么?”克拉坦顿冲雅各笑着说。
吉妮等着;爱德华等着;两个人都看着雅各。
“那么?”雅各笑着答,双手紧抓着自己的手杖。
“跟我来。”他拿定主意,便起身走了。另外两人跟在他身后,笑容可掬。
之后他们来到了背街的一间小咖啡馆,人们坐在这里喝咖啡,盯着那些士兵,若有所思地将烟灰弹进缸里。
“他倒是很不同,”吉妮说,十指交叉拢在她的酒杯上方,“我觉得泰德那样说的时候,你根本就没明白他的意思,”她说道,双眼直视着雅各,“但我明白。有时我忙得累死累活。有时他整日躺在床上————只是躺在那里&65533;&65533;我不打算让你立马就能明白。”她挥了挥双手。胖乎乎的彩色鸽子摇摇摆摆地走在他们脚边。
“瞧那个女人的帽子,”克拉坦顿说,“对此人们会怎么看?&65533;&65533;……不,佛兰德斯,我不认为我可以活得像你一样。当一个人沿着大英博物馆对面那条街走下去时————叫什么来着?————反正我就这个意思。总之就是这样。那群胖女人————以及那个站在路中间,仿佛要抽风的男人……&65533;&65533;”
“人人都喂它们,”吉妮说着,把鸽子赶跑了,“它们都是些傻乎乎的老东西。”
“是嘛,我不清楚,”雅各抽着烟说道,“那儿是圣保罗大教堂。”
“我是说去办公室。”克拉坦顿说。
“别说了。”雅各抱怨道。
“但你说话不算数,”吉妮看着克拉坦顿说,“你疯了。我是说,你一心想着画画。”
“对,我承认。我也没办法。我说,对于贵族们,乔治国王会让步吗?”
“他只有这一条路了。”雅各说。
“看吧!”吉妮说,“他是行家。”
“你瞧,我要是能做就会去做,”克拉坦顿说,“可惜我不能。”
“我觉得我能,”吉妮说,“不过,做这事的都是人们讨厌的人。我是指在我那块儿。他们不谈别的。甚至我母亲那样的人也对此津津乐道。”
“如果现在我搬过来住————”雅各说,“我该分担多少,克拉坦顿?噢,很不错。你看着办吧。这些蠢鸟,人一想让它们来————它们就飞走了。”
最后,在伤残军人车站的弧光灯下,吉妮和克拉坦顿以一种轻微而明确的古怪动作向对方靠拢,这种动作或会伤人,或被轻易忽略,但总会使人极不舒坦。雅各站到一边。他们必须分别了。该说些什么。什么也没说。一个男人推着手推车从雅各身边走过,近得几乎擦到他的腿。等雅各再站稳时,那两人已转身离去,然而吉妮回头望了一眼,克拉坦顿挥了挥手,便像他昔日伟大的才智那样消失了。
不————佛兰德斯太太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尽管雅各觉得,完全可以说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至于克拉坦顿和吉妮,他则认为他们是他见过的最出众的人————当然并无法预见克拉坦顿画果园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因而不得不住在肯特郡;人们会以为,他此时肯定已看透了苹果花,因为他的妻子跟一个小说家私奔了,而他是为了她才留在这儿画画的;并非如此,克拉坦顿仍独自疯狂地画着果园。后来,吉妮 ·卡斯拉克结束了与美国画家勒法努的纠葛后,便与印度哲人们过从甚密,而现在你会发现她在意大利的公寓里,把玩着一个装有路边捡来的普通石子的小珠宝盒。但你若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们,她说,万物归一,这大概就是生命的奥秘,不过这并不妨碍她盯着正分给全桌人的通心粉瞧,而有时在春天的夜里,她净向腼腆的英国小伙子们说些莫名其妙的心事。
雅各对于母亲向来毫无隐瞒。只不过光靠他自己,是无法理解他那种非同寻常的兴奋感的,至于说要把它写下来&65533;&65533;……
“雅各真是信如其人。”贾维斯太太说着,叠起了信纸。
“他看起来的确过得……&65533;&65533;”佛兰德斯太太话说了一半,顿住了,因为她正在裁一条裙子,得把纸样调整好,“十分舒坦。”
贾维斯太太想起了巴黎。窗户在她背后敞开,夜色宜人,万籁俱静;此时月色朦胧,苹果树岿然不动地伫立着。
“我从来不怜悯死人。”贾维斯太太说着,挪了挪背后的靠垫,将双手叠在脑后。贝蒂 ·佛兰德斯没有听见,因为她的剪刀正在桌上咔嚓作响。
“他们安息了,”贾维斯太太说,“而我们干着蠢事浑噩度日,还不知其所以然。”
贾维斯太太在乡下不太受欢迎。
“你从不在晚上这个时候出去走走吗?”她问佛兰德斯太太。
“今夜确实非常平静。”佛兰德斯太太说。
她在晚饭后打开果园门走到道兹山上去,还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气候很干燥。”她们关上果园门,步入草坪时,贾维斯太太说。
“我不能走远,”贝蒂·佛兰德斯说,“是啊,雅各周三离开巴黎。”
“在他们三人中,雅各永远是我的朋友。”贾维斯太太说。
“现在,亲爱的,我不想再往前走了。”佛兰德斯太太说。她们已经爬上黑黝黝的山岗,来到了罗马营地。
矮墙伫立在她们脚边————平整地环绕这片营地或那座坟墓一圈。贝蒂 ·佛兰德斯在那里丢过太多针了,还有她的石榴石胸针也落在了那儿。
“有时夜色比今晚明朗许多。”贾维斯太太站在山脊上说。万里无云,只有一层雾气氤氲在海面与荒原之上。斯卡伯勒灯火闪烁,仿佛一个戴着钻石项链的女子扭着脖颈。
“何等幽静!”贾维斯太太叹道。
佛兰德斯太太用脚趾蹭着草皮,想着她的石榴石胸针。
今夜,贾维斯太太觉得很难顾虑到自身。一切是那么平静。没有风;没有什么在跑、在飞、在逃。暗影静立在银色的荒原上。金雀花丛纹丝不动。贾维斯太太也没想起上帝。当然,她俩身后就有座教堂。教堂的钟敲了十下。钟声是传到了金雀花丛,还是山楂树听到了鸣响?
佛兰德斯太太正弯下腰去捡一块卵石。有时人们的确能找到东西,贾维斯太太想,但在这片朦胧的月光下,除了骨头和粉笔头就不可能再看清什么了。
“雅各用自己的钱买下它,然后我带帕克先生上山看风景,它准是掉————”佛兰德斯太太喃喃道。
刚才动弹的是骨头,还是锈蚀的剑?佛兰德斯太太那枚不值钱的胸针是否永远变成了这丰富积淀的一部分?假如所有鬼魂都密密麻麻地聚集在这个圈里,与佛兰德斯太太摩肩接踵,她在那里不就像极了一个精力充沛、愈加坚定的英国妇女么?
过了一刻钟,钟响了。
脆弱的声浪在挺立的金雀花丛和山楂树枝间破碎了,一如教堂的钟把时间以一刻为单位划分。
静如止水、广袤开阔的荒原收到了“现在是十点十五分”的宣告,但若不是一枝荆棘动了一下,根本就没有回应。
即使在这样的光线下,仍可辨认墓碑上的铭文,有声音在简洁地说着,“我是伯莎 ·拉克”“我是汤姆 ·盖奇”。然后他们介绍他们死于哪天,而《新约》为他们说了几句话,声音相当得意,相当有力,又或者,令人宽慰。
荒原也接纳了这一切。
月光犹如一张白纸,落在教堂的墙壁上,照亮了跪在壁龛中的那家人,和于 1780年为本教区那位救济穷人、虔敬上帝的乡绅竖立的石碑————于是这整齐的声音沿着大理石名册往下念着,仿佛可以因此在时间和空间里留下自己的印迹。
此时,一只狐狸从金雀花丛后蹑手蹑脚地溜了出来。
即使在晚上,教堂似乎也总是人满为患。教堂里的长椅破旧油腻,教士服摆在原位,赞美诗集搁在架子上。这是一艘船员都已归位的轮船。船骨竭尽全力承载着死去及活着的人们,有农夫、木匠、猎狐人和带着泥土与白兰地气味的农场主。他们异口同声、字正腔圆地念着将时间与广袤的荒原永恒地分离开的词句。悲叹、信仰与挽歌,绝望与喜悦,但主要还是理智与冷漠,在这五百年间随时都会破窗而出。
正如贾维斯太太走到荒原上时所言,“何等幽静!”正午时分,万籁俱寂,除了四散在荒原上的猎人;午后依旧悄无声息,除了漫游在荒原上的羊群;入夜后,荒原才真正静了下来。
一枚石榴石胸针掉进了草丛里。一只狐狸鬼鬼祟祟地溜过。一片树叶的边卷了起来。迷蒙的月光下,五十岁的贾维斯太太在营地里休息。
“……&65533;&65533;而且,”佛兰德斯太太挺直腰杆说,“我向来不喜欢帕克先生。”
“我也不喜欢他。”贾维斯太太说。两人开始往回走。
然而她们的声音在营地上空飘荡了一会儿。月光不伤一物。荒原尽数接纳。只要汤姆 ·盖奇的墓碑还在,他就高呼不止。罗马人的尸骨得以保全。贝蒂 ·佛兰德斯的织针和石榴石胸针也完好无损。有时在正午的灿烂阳光下,荒原就像一个保姆一样收集着这些细小的珍宝。但是在午夜,无人言语也无人奔走,而山楂树纹丝不动地伫立时,用“怎样?”“为何?”这种问题叨扰这片荒原,就显得愚蠢至极。
然而,教堂的钟敲了十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