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春耕过立春
“臣王溱见过至尊。”
“免,坐下说吧,给王相奉茶!”
王溱隔着帷幔致谢后坐下,就有小宦官将斟好的茶呈递给王溱。
“王相可知,朕叫你来为的是什么?”
王溱将茶碗放置案上,拱手道:“臣不知,还请至尊指教!”
皇帝翻着手里的信件:“太子来信,说他没吃没喝,肚子饿了都是以水充饥的,你怎么看?”
这明摆着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能怎么看?
王溱呛了一下:“那,臣再加把劲儿?”
薅羊毛也要讲究技巧啊,他都快把盛京的豪绅毛拔秃了。
不过没关系,这些人皮实,掉毛不影响他们肥硕。
皇帝示意翁凌:“你把参王相的奏折都拿给他看看!”
“诺。”
翁凌端着堆积如小山一般的奏折走出来,放置于案上,语带笑意:“王相,您看看,这都是参您的。”
王溱拿起最上面的,大致看了一下,他点点头:“齐王这奏折文采斐然,不过,臣认为不是他自己写的,应该是他府中幕僚替笔的。”
皇帝也呛了一下,这个时候还关心替笔不替笔的,是不是过于不尊重人了,也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齐王参你目无纲纪,你就只想说这些?”
王溱把奏折放了回去:“臣无话可说,只能回头参他一本回敬一二。”
皇帝呛得更狠了:“朕很好奇,王相要以什么名目参他?”
王溱认真的说:“臣参齐王顾源参侵占良民房屋土地,奏折明日就能呈送至尊。”
按照黎律,他家根本不可能那么多的土地,分明是兼并而来。
在百姓那里买地是需要向朝廷缴税的,为了避免缴税,这些人就去直接霸占百姓的土地。
吃相这么难看,他不过是出手整治一二,就胆敢上奏疏弹劾他。想来,是他离朝一年,让这些人忘记了死字怎么写了。
皇帝和他们并非一母同胞,情谊本来就所剩无几,不过就是些不怎么亲近的公主和诸侯王。
既然这些人想死,那就送他们百死!
王溱起身,朝皇帝的方向行了一礼,一字一句的说道:“臣请命,光是收回无主土地还不够,百官和豪绅的土地税法也要跟进。最重要的,是要收回他们的食实封庄户。”
那些被霸占的土地自然已经没有了地契,他不过是把那些没有地契的无主土地收归朝廷,再由朝廷统一分发给百姓,这些奏折就如雪花一样飞进了宫里,真是给脸不要脸。
所谓食实封。就是朝廷在某些地区划出几十几百户人家,规定这些人家本来应该交给政府的赋税(租、庸、调三种),转去交给有爵位的人,作为他们的收入。
租庸调制,就是要求每个成年男子(丁)每年向国家交纳税粟二石或者稻三石,是为租。
庸就是每人一年服役二十日(如果不服役,每日交三尺绢)。
调则是随乡土所产,绫、绢、各二丈,布加五分之一。输绫、绢、者,兼调绵三两;输布者,麻三斤。
说到食实封,那就不得不提一下拥有那些食实封的米虫了。
皇子们封的王,皇女们封的公主,都是爵位,异姓臣子想弄个封爵是很不容易的,一般做到国公级,爵位就到头了。
当然了,能够封爵的人不一定有食实封。这取决于皇帝对这些人的喜爱,受到喜爱的封爵之人,他们的爵位后面才能加上一句食实封几户。
本朝两位公主和两位诸侯王的食实封就达到了八万户,国家十分之一的财政都进入了他们的口袋里。
有了食实封还不够,他们还要拿朝廷的禄米、职田和月俸,多吃多拿多占到这种地步,简直荒唐至极。
禄米、职田和月俸就是朝廷按照品级,给官员们的待遇福利。
禄米是每一年秋收之后朝廷发的粮食,一次领一年的粮,所以每到秋收之际,官员们就要招呼家人奴仆清理仓房、洗刷米缸。
朝廷给官员们发的土地是为职田,让他们雇农民来种地,自己收地租来作为工资补贴。
月俸顾名思义就是朝廷每个月给官员们发的银钱。一开始主要是发肉鱼、果菜、香皂、洗发水、笔墨纸砚这些实物。
后来商业经济越发展越繁荣,用钱买东西越来越方便。朝廷就规定了章程,给官员们发钱或者相当于这么多钱的实物。
王溱入朝的时候,国家经济虽然看似繁盛,实则危机就藏在鲜花之下。
尤以钱币不统一最为严重,金银铜布等流于市面,物价高低没有一个标准,每个地方都有一种属于自己的货币,出了这个地方进入别的州县就不认了,全国上下竟然有高达一百多种钱币,混乱至极!
在他的改革之下,朝廷强制统一发行新货币,除了新货币之外,旧货币不能再流通于市面上。
新币发行之时,百姓都不敢使用,物价又贵又乱。
不管何时何地,粮食都是硬通货,王溱就从别处低价购入国库,在各处设立官市,由官吏管理,官市里不止可以交易粮食,还有日常生活必需品,百姓只要使用新币就能常价购买一切官市里的百货。
如此一来,百姓习惯了用新币,新币得以流通,旧币回归府库,民间的金银也一样进入国家府库。
这也狠狠给了那些囤积居奇的奸邪之辈一个大耳光,他们眼见无利可图,无奈也只得降价。
为了平抑物价,他又照古时设立平准官,物品贵时抛售、贱时收买。
当初为了稳定国家新币发行流通,王溱还加强收管各处铜矿,凡铸币、采矿皆不允许为人私有,大抓特抓做黑市金银的人,一经发现,主犯通通夷三族。
他又把王氏连同谢氏的家当都投入了进去,全部换成新钱去买货物。搞得王谢两位老爷子忧心忡忡的,这要是货币流通不成功,全家人都只能喝西北风去了。
皇帝想了想那些递奏疏的人,都替他们脖子发凉。
王溱十五岁步入仕途,本可以留下在京城里做一个清贵的校书郎,却选择去了剑南蜀地,深入不毛之地。短短三年的时间,就把那里发展出来百姓安居乐业的情景。
后来辗转于各地五六年,揍过西蕃也扁过鬼方,朝中权贵基本上都叫他收拾了一遍。
这样的人,可以毁灭他的肉体,却绝不可能磨灭他的风骨,这世间能让他屈服的,只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力量,那就是信念。
他不过是短暂的离开了中枢一年,某些人就开始记吃不记打了。简直是笑话,他只是离开盛京去了别处,但盛京何时离开过他?驿马日夜轮换,去的不就是他王溱所在的地方?
至于那两个诸侯王和公主,同父异母罢了,这些年来他们看朝中无储君,小动作就没停过。不动他们不过是因为念及先帝的脸面,他们倒是得寸进尺了。
即便王溱现在不料理他们,将来太子还朝也得挨个收拾。
那皇帝还不如就趁现在,助王溱一臂之力,让他成为真正的孤臣,给太子把路铺好。
衢州。
顾勖从案上蹦起:“你在讲什么东西?”
谢修一脸懊恼的说:“我是说,后日春耕,把立春祭典也一道补了!”
因为衢州陷入战乱,大家的年是好好过了,但立春那日官府根本没有举办典礼。
顾勖听了杨安的汇报也没当回事,只下令挪后补办,谢修也因为忙昏了头才没有记起来这事,他一直感觉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其他官吏见他没有要出来主持立春大礼的意思,也就没敢提。
在即将到来的春耕节的时候,总算是想起来了。
顾勖脑袋都是炸的:“你开什么玩笑呢?都过去了还补什么?这不纯纯浪费功夫吗?”
谢修劝道:“反正也要举行春耕的,立春对于百姓来说很是重要的,听我的,一起举办了,安一安他们的心呐!”
顾勖……
他只感觉到了冒犯。
春耕过立春,敢不敢再离谱一点?
谢修继续苦口婆心:“其实也不算晚,凡春在岁前,人在牛后;若春在岁后,则人在牛前;春与岁齐,则人牛并立。咱们让扮演芒神的策牛人走在牛后不就好了吗!”
民间有一种说法,如果立春在十二月望,“芒神”走在牛的前头,说明当年春耕早;如果立春在十二月底或在正月初,“芒神”与牛并行,说明农耕不早不晚;如果立春在正月中,“芒神”便跟在牛后,说明农耕较晚。
顾勖真的感觉到了冒犯,他喵的还能这样搞?
“那鞭春的土牛怎么办?你让我在台上傻不拉叽的鞭两次吗?”
谢修哽了一下,最后心一横:“不就是鞭春两次吗?我让人准备两头牛就行!”
顾勖用杀人的目光看着他家表哥,如果不是因为场地小,高低要出去比划两招。
这是一头牛和两头牛的问题吗?他说的明明是不想在台上傻不拉叽的打土牛好吧!
谢修你这混淆视听的本领真可以啊,跟谁学的臭毛病?
国以农为本,民以食为天。早在周朝的时候,天子就要率领京师京师百官皆着青衣,郡国县道官下至斗食令吏皆服青帻,立青幡,于东城郊迎春祭祀。
发展到了汉朝,迎春已成为一种全国性的礼仪制度。上至朝廷天子,下至府县官员,都要举行隆重的迎春仪式,为天下祈求五谷丰登。
《礼记·月令·季冬》曰:“出土牛,以送寒气。”
还要令能工巧匠雕刻土牛,放置于城外,官员亲执彩杖鞭打土牛,提醒百姓开始春耕,也称鞭春或者打春。
一大早,衢州城东郊处立起一座土台,台上面矗立着两头用来鞭春的土牛,用幛子蒙住。
台下是四面八方赶来的百姓,他们都是为观礼而来。
有百姓疑问:“你们说,官府为何会在春耕这一日补立春的祭典?”
“可不是嘛,我也奇怪呢,立春那日我还在想,官府为何没有祭典呢,我还在街上买了一只小土牛回家去了呢!”
每每到了立春,街市上就会有泥制小春牛出卖。
“这有啥奇怪的,官府这么做肯定有官府的道理啊,我们瞎猜什么?”
有人无意中说出了真相:“难道说咱们太子殿下事太多了忘记了?”
一人反驳道:“瞎说什么呢,殿下那么聪明会忘记吗?就算他忘记了,那不是还有谢相公和杨使君他们嘛,总不能都忘了吧!”
……
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了锣鼓声,这是净道,是行立春傩的必要仪式。
“来了来了,我们快快站好。”
“对对对,站好别捣乱,一会儿要看太子殿下呢。”
有个小孩好奇的问:“人这么多咱们能看见太子殿下吗?”
他父母安抚说:“那肯定能啊,到时候殿下要站在那台上,所有人都能看见的。”
不多时,一干青衣官吏簇拥着身穿朝服的顾勖走来。
人群里立刻就安静了下来,都纷纷下跪行礼:“拜见太子殿下!”
“拜见太子殿下!”
“拜见太子殿下!”
这参差不齐的呼声虽然无章,但都充满了他们最真挚的感谢,如果不是太子殿下来衢州救他们,说不准他们现在还能不能活命。
一直以来,大家都只从别人口中听过太子殿下如何如何,现在终于见到了本人,有些人的眼眶无端就湿润了。
顾勖一步步走上土台,朗声道:“诸位不必多礼,请起来吧!”
等人群起身,渐渐安静下来,他继续道:“官府事物繁杂,错过了立春大典,但寡人与汝等皆是诚心实意,绝无半分懈怠之意。现下就在这春耕节,一道补办了,恭请芒神,佑我百姓今岁丰收仓满!”
芒神就是青帝句芒,相传句芒是古代主管树木的官,死后为木官之神,又称东方之神,也是司春之神。
顾勖说完,锣鼓声再次响起来,十二个戴着面具的汉子就开始驱傩。
因为请的是芒神,所以众人戴的不是方相氏的面具,而是手持柳枝,头戴鸟面,绕着土台,载歌载舞起来。
等到驱傩之礼完成,小吏揭开了盖在土牛身上的幛子。
顾勖接过备好的彩杖,每击打一下就有官吏唱喏吉词,到最后一下的时候,他运力于掌间,一下就把土牛打碎在地。
土牛露出了用桑柘木做的胎骨,泥块散落在地,围观的百姓争着拾取。得到土块,就像得到芒牛肉。拿回家去,用抢夺来土牛泥来涂灶、抹牛槽,认为能避虫蚁、肥六畜,带来吉利。
顾勖看着这一幕,内心忽然就安详了许多。他之前觉得这是礼仪实在是封建迷信,不值得浪费人力物力。
但其实,这不过是百姓们所拥有为数不多的愿望——五谷丰收。
他根本没有资格站在这个时代之外,对着这些人指指点点。
待百姓安静下来,顾勖又继续在台上进行祭拜仪式。
还有二月二春耕的典礼没有完成,把剩下的一头土牛也打碎。
官吏们唱喏:“犁破新春土,牛踩丰收亩,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
他挽起宽袍大袖,亲自执鞭驾牛,扶犁耕播,在鼓乐赞歌中往返三次。
虽然是面子工程,但顾勖完成得十分认真,因为实在不熟练,鼻尖冒出了细汗。
上得岸来,他忽然起了心思:“你们把我剩下的这块地犁了,麻溜的。”
让他们这些日日高坐明堂的人体验一下大众的辛勤劳作,看谁还敢把碗里的饭剩下。
谢修从怀里拿了锦帕给他擦汗:“这个不用殿下说,臣自然要带领他们去做。”
顾勖侧着头问杨安:“杨公要不就不去了吧!”
杨安笑得一脸慈祥:“殿下不必担心,以往都是老臣带着他们在田间劳作的。”
顾勖有些过意不去,他其实只想让年轻人去劳作试试,但是他这个太子都亲自犁地了,杨安不好不去。
他心虚的挠挠头:“那杨公就犁一回就好,别太劳累了。”
其他人年轻可以折腾,但他是真舍不得折腾杨安。
谢修看他这样有些眼睛疼,凑近了些说:“殿下要不要先回去,等臣回来了给你带春饼吃!”
顾勖眼睛一亮,决定不在这里碍事了,先回去吃饱再说,今天终于没人盯着他吃饭了。
刚要动身回刺史府,就看见远远的有人马绵延不断的往他们的方向行来。
日,这么多人马是怎么无声无息进入剑南的,他一点消息也没有收到,下面的不良人是吃干饭的不成。
“阿兄你带百姓回城,我来垫后!”
谢修见此情形也是大吃一惊,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殿下别怕,想来应该是王子栴的粮草辎重到了。”
嘎!
现场气氛有些尴尬!
顾勖恼羞成怒,一巴掌呼在谢修的胳膊上:“我当然知道是盛京来的粮草,这还用你说?”
他不过是稍微紧张了一点,哪里怕了?真的是!
谢修深吸一口气,克制住了翻白眼的冲动:“是是是,殿下你什么都知道,怪我没早讲明白。”
有些人就是这样,全身上下就嘴最硬。譬如说,他们家太子殿下,嘴比战士们手里的陌刀还要锋利。
顾勖有些不自在:“咳,既然是粮草,那这地就先别犁了,全部打道回府吧!”
说完,跃上马背勒紧缰绳策马而去。
谁懂这种感觉,一夜暴富的滋味美好得不像话,泪水都快从嘴角流出来了。
来衢州将近两个月了,他日日担惊受怕,还不起钱顶多就是坏了名声,不算什么大事。自古以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可问题是他心疼百姓啊,亲眼看见他们那凹陷的眼窝和瘦骨嶙峋的身体,还有些孩子因为没有粮食吃,去刨观音土来充饥,肚子胀浮成一个球形,疼得受不了的时候,他们就用头去撞地面,磕得满头是血又死不了,只能无助的躺在地上发出微弱的哀嚎。
他甚至都想到了不行的话就去卖官,只要不把掌握实权的官职给出去,把那些人圈在府里养起来就行。
其实还可以依照律法卖些职权特别小的官,但顾勖不想这么做,就是这些职权小的官员对底层老百姓的剥削才更加厉害,危害也更大。
终于,终于不用走到那条路去了,有钱了,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