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丹阳案件
自从入冬以来,丹阳这个地方就格外的寒冷。天空就总是一片阴沉沉的,所有屋瓦斗拱上挂着粗粗的冰棱,腊月间更是下了一场不停的大雪,皑皑白雪覆盖了天地万物。
这场千里冰封的雪景对于富贵人家来说,是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兴致来了,可以约上三五知己,在湖上泛一小舟,围着小火炉品着清酒,一边唱着小调,一边观赏万里飘雪。
可对于贫苦人家来说,这冷风彻骨的冬日就是灾难,他们连一件能御寒的冬衣都没有,只能穿着单薄的破衣烂衫,精打细算数着数的过日子。
维持这种日子还需要不出现任何的意外,大雪能压垮粗壮的大树,自然也能让屋子坍塌,一旦屋子垮塌,他们连个遮风避寒的住所都没有。
丹阳的七里村。
一大早,吴老汉站在院子里,拿了根长木棍,正朝屋顶上捅咕,积雪哗啦啦的往下掉。
一名十五六岁的小郎君,拿了桶出来,把干净的雪装进去。
“阿父,你别忙活了,我先把雪拿进去给阿娘,剩下的我来做。”
吴老汉手上动作不停,换了个方向说:“这点小事哪里就需要你了,你帮你阿娘烧火煮雪去吧,贵客一会起身了没有热水净脸可不行。”
天寒地冻担井水不方便,乡下的人都是把干净的雪煮化了来用,可以洗漱还可以饮用,方便还不费力气。
少年装满了雪,提起木桶往厨房去:“嗯,我省的。”
厨房里一个四十多的妇人忙活个不停,见儿子进来了赶紧交代说:“二郎,你把烧好的热水端去给客人们洗漱,然后找个盒子来,娘把这些饼子装进去,客人要走的时候给他们带上,这饿着肚子赶路可不好受!”
“哎!我知道了!”吴小郎君爽朗的应了声,用葫芦瓢在锅里铲水装进木盆,随后端去了厢房。
吴老汉打完雪又去把家里唯一的一头牛喂了,回来正准备去厨房搭把手。
“吱呀”的推门声响起,是昨夜的那个王姓公子洗漱好出来了。
那人对吴老汉一拜,笑眯眯的说:“昨夜给老丈添麻烦了,王某感激不尽!”
他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很是局促的说:“我家实在简陋,公子你不嫌弃就好。”
王溱笑容更加灿烂,语气更加谦和:“怎么会呢,天寒地冻之际,老丈肯对我等行人施以援手,我感谢都来不及。”
吴老汉心里安定了一些,也越发的对眼前的人惊奇!
他昨夜和老妻都歇下了,突然听见叩门的声音,起来打开门一看吓了一跳,三个一身黑衣的人站他家门口,领头的人说他姓王,着急回家,但来到七里河的时候天黑了走不了了,只好停下来稍作整。问能不能在他家住下,还说会给报酬不白住。
见他们大半夜的来敲门,个子又高得吓人,他本来不敢收留的。但领头的那位王溱公子,说话彬彬有礼,出手极为大方,一下子就给了二十两银子,都够他们一家三口一年的嚼用了!
他们一个个人高马大的,想要对自己一家图谋不轨也用不着用借宿这种方法呀,直接拔刀冲进来不就行了吗?
所以在一番权衡利弊之后,吴老汉一咬牙一跺脚,答应了他们借宿的要求。
他是个庄稼汉,一辈子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在地里刨食,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离七里村不远的丹阳县城,只有朝廷普查人丁或者征兵的时候才能见到当官的,而且每次见到他们就打哆嗦。
平日里哪里见过这等姿容风雅的神仙中人。昨天晚上隔着夜色,他都能感觉这人的容貌不凡,这在天光大亮的白日里再看,果真是个好看的后生娃子。
乡下汉子没有读过书,他不知道该怎么说,非要说的话,就跟过年的时候,社里百戏里演绎的神仙俊公子一样。如果他在村里多住几日,那些未配人家的姑娘一定都会来打探。
天空又开始飘来细雪,他站在这院落里,莫名的叫人生出疑问,不知是他衬得这飞雪化作庭树飞花,还是这飞雪衬得他玉骨冰肌自有仙风。真可谓是,飞雪似人,人似飞雪,似和不似都奇绝。
厨房方向走来一妇人:“呀,这风大雪大的,公子快别站在外面了,朝食已经做好了,快进屋用些饭。”
王溱道声有劳,转身去了另外的厢房叫同行的两个侍卫。
堂屋里,农妇布置碗筷,吴小郎君来回的端菜,吴老汉还拿来了拿了大碗盛来自家酿的浊酒。
浓郁鲜美的鸭花汤饼,蒸得油脂溢出的腊肠,嫩软可口的猪肝,蓬软的咸菜炒鸡蛋,炖得软烂的鸡肉。菜式虽然不多,但胜在量很大,够他们六个人吃饱的。
寻常百姓家冬天是吃不起蔬菜的,一顿饭能吃得有肉有面还有酒,已经算是日子过得好的了!
吴老汉招呼王溱三人坐下,给他们倒酒:“农家饭粗糙,公子见谅了!”
王溱也不客气,双手接过:“老丈客气了,这农家饭我等在别处可是吃不着呢!”
吴老汉淳朴一笑:“我家娘子做饭很好吃的,公子快些尝尝。”
农妇给儿子夹了一筷子鸡蛋,看向王溱说:“还有几日就是正月十五了,县里要办花灯会呢,王公子你们如果不急的话,不妨多住几日,逛完灯会再回去也不迟啊!”
吴小郎君也对王溱说:“对啊,我们县里的灯会可是一年一度的盛事,公子不急的话可以一观,我可以为公子带路!”
他话说完,吴老汉也看向王溱。
王溱:“实在遗憾,家里实在有急事,我等用完饭就要赶路,灯会恐怕去不了了!”
吴老汉连忙说:“没事没事,元宵灯会每年都有,公子回去了也能看,马儿我都已经喂好了,公子不用担心。还有我娘子做了些饼子,你们带上,可以在路上吃!”
对于这份淳朴,王溱又是惊讶又是感动,正要道谢,外间突然响起急促的呼喊声。
“大姊夫,你在不在?”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冲吴家院子里,满脸的焦急。
吴老汉听声音,来人是自家妹夫周林,急忙迎了出去。
“大过年的,你这是怎么了?”
周林满头大汗,他是从县城一路跑过来的,气喘吁吁的说:“我没事,但是我家存诚和你家昭伟出事了,他们让人抓起来关进县里大牢去了!”
吴老汉惊呼道:“哎呦!为啥被关起来了?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关进官府大牢,还能出得来吗?这可怎么了得!”
周林大声道:“我托人在打听消息呢,被抓的人不止咱家的孩子,只知道很多人都被抓了,说他们打死了人。这时候你别问这么多了,我知道的也不多,我来是叫你和我去县里,我们一起打听,然后商量该怎么办吧!”
吴小郎君也急忙说:“阿父,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周林:“也好,多个人多个办法,快走!”
吴老汉这时候反而冷静下来了:“不行,二郎你不能去,你和你娘待在家里,把门锁好,我去就行!”
话音一落,他跑去把牛拉出来,套上车,招呼周林上车。
“他阿父!”妇人想要追上去,她的丈夫和妹夫都走出去了好远了,不一会儿,就从她的视线消失了!
她脚下一软,跌坐在院子里,呜咽着哭了出来:“天哪!这可怎么办啊!大狱那个地方是有进无出啊!”
吴小郎君赶紧扶起他娘,安慰道:“阿娘你别怕,不会有事的,阿爹一定会和阿兄平安回来的!”
王溱不由出言安慰道:“大姊,你先别急,我去县里看看是怎么回事,如果有隐情,我定设法救出他们。”
听见王溱的声音,妇人才反应过来还有外人在,她突然抓住了王溱的手,哽咽着:“公子,你救救我家,救救他们!”
“莫要着急,我这就去打探消息!”王溱又看向吴小郎君:“小郎君,你好生照顾好你阿娘!有了消息,我派人第一时间来通知。”
说罢示意两个侍卫去把马牵来,翻身上马。
吴家母亲怀着无比的歉疚,哽咽着声音说:“王公子,官府是个吃人的地方,你尽力而为就好。平安最重要,莫要逞强,你家中还有父母在等着你回去!”
王溱骑在马上,温声安慰道:“多谢大姊的挂怀,我不会有事的,我也定将吴家大兄平安带回来!”
他的声音温柔得像是一汪清泉,在冬日里释放出温暖的善意,这善意带着无比诚挚的鼓励,叫人安心令人信服。
“王公子,谢谢您!”
王溱已经策马离去,没有听见这被风吹散的道谢声。
丹阳县的罗家酒楼,一名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喝的酩酊大醉,倒在席上呼呼大睡,对外间侍卫的喊叫充耳不闻。
“明府!”
“明府!薛少府有事寻你!”
“明府,您听见了吗?”
侍卫还要再喊,薛衡一脚就把门踹开了,侍卫苦着一张脸,还要再拦,他一把将侍卫甩开:“起开,别碰本府。”
大步流星的走到丹阳县令成玄身边,拿起酒盅闻了闻:“明府,别装了,这点酒醉不到你。”
成玄脸颊带着两坨红,醉眼迷蒙的看向薛衡,笑了笑:“薛少府啊,找我何事?”
薛衡将手里的名册递给成玄,见他不接就一直举着,大有一种你不看我就一直杵在你跟前的架势。
成玄斜靠在席上,打了个酒嗝,终于接了过来,看也不看,直接丢在酒案上。
“你跟我较劲有什么意思?你是丹阳县蔚,什么事情你不可以直接做主?还需要我来过问吗?”
薛衡忍着一口恶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一些:“明府为何不依国家律法,无凭无据就将名单上的二十人都下了大狱?”
成玄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他们打死了马敬业啊,马敬业的尸首算不算凭证?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有何不妥吗?”
“当然不妥,打死马敬业的人分明是归少殷,跟你下了大狱的其余人有什么干系?”薛衡提高了声音。
成玄用手挖了一下耳朵:“耳朵差点被你震聋,薛元卿,你不用跟我喊,要他们死是上头的意思,我照办而已!”
薛衡声音冷了下去:“哪个上头?是宣城太守吗?归霆要包庇他的儿子所以找的替死鬼?还是马家无端迁怒于人?你把话说清楚!”
成玄不耐烦的说:“你爱怎么样想是你的事情,别跟我说,这些小事别来打扰我。”
薛衡心都凉了半截,他原本以为成玄这个人平日里只是有些不思进取,只是不着调而已。他现在才看明白,这个人他就是个草菅人命的王八蛋。
“命案发生在酒楼,酒楼的老板难辞其咎,你抓他问责我不过问,但他罪不至死,你为何要屈打成招逼他画押?名单里的二十个人全是丹阳引车卖浆的寻常百姓,尤其是吴昭伟和周存诚,他们还是县里的学子,这些人跟马敬业这起命案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只是因为跟马敬业在同一个时间,待在同一个酒楼而已。这也要抓?是咱们县里的牢狱缺人你要以此充数,还是你砍头有瘾?”
“明府,下官问一句,对你来说,二十条人命叫小事,那什么才叫大事?”
成玄依旧是那副不温不火的嘴脸:“薛少府,这二十个人不是你的谁,也不是我的谁,所以他们的命对我来说,那还真就是小事。他们走进了那催命楼碰上了这一桩要命案,那是他们倒霉。如果因为保他们,我得罪不该得罪的人,抄家流放甚至丢了性命,那才叫大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个道理还要我教你吗?”
薛衡一拱手:“下官再问明府,什么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成玄有些火了:“意思是叫你该管的管,不该管的别特么瞎管,大白话听得懂吗?”
听到堂堂一县之长说这话,薛衡心里何其苍凉。
“明府是一县之父母官,身上干系这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你不管,谁来管?这么做,与草菅人命何异?为了讨好上面的大人物,你就可以用二十条人命做投名状?即使将来你能入阁拜相又如何?你就不怕以此道得之,也因此道失之吗?”
成玄将酒盅砸在薛衡脚边,碎片弹起,酒水溅到了他的衣服下摆。
“薛元卿,本府是一县之长,是你的上官,轮得着你来指教我吗?你自诩读万卷书,心怀圣贤道。本府今天还就告诉你,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不妨出了这丹阳到处去看看,别处是个什么饿殍遍野的人间地狱,每天死的何止是二十人?成百上千的人死去,内阁宰辅都不管。我一个八品县令,头顶的是青天,脚踩的是薄冰,你叫我拿什么来管这二十个人?拿我这颗项上人头吗?”
“我还要再告诉你,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是大势所趋,谁也逆转不了。你的万卷书只能拿来咬文嚼字,你的圣贤道更是只能用来自欺欺人!圣人之下皆是蝼蚁,你别太假清高,更别太看得起自己!”
薛衡不怒也不惊,除了失望还是失望。一个人怎么能虚伪无耻到这种地步呢?
他苦笑一声道:“明府说得都对,对于某些人来说,成百上千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数字,对于你来说,二十也只是个不痛不痒的数字。”
顿了顿,他话锋一转:“但对我来说,他们不是数字,是活生生的个体。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句话的本意,是天地看待万物是一样的,顺其自然,一切犹如随风入夜,润物无声。不是你说的什么大势所趋,你不用偷换概念给自己穿上遮羞裤,明明是自己为利益有意为之,却说成圣人不仁。你这个八品县令不管,我这个九品县蔚来管!我就是要保住他们,如果他们人头落地,我就告上宣城,宣城不管,我就告上刑部,刑部不管,我就告上至尊那里,我就不信,天理昭彰,还能让你们一手遮了不成!”
野人,这绝对是个野人,太特么野了,蛮人来了都得管他叫爹!他成玄何德何能啊?麾下竟然有这样一个蛮横不知变通的犟种。官场多年来的积弊和那些似是而非的规则,他是不踩不理,铁了头的要去撞,别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是撞了南墙还要撞别的墙。
“反了你了!”成玄一掌拍在案上,“来人,把他给我叉出去!”
外间两个侍卫挎着腰刀进来了!
“本府看谁敢!”薛衡一声怒吼,震声向下传到一楼大堂,把酒客惊了一跳。
两个侍卫也被喝停在原地!
薛衡逼视着成玄:“本府是制科出身,乃吏部所任丹阳县蔚,一无贪污受贿二不通敌失城,所作所为皆是符合法度,我大黎律令,你只有参奏我的权利,没有羁押我的权利!”
人才,绝对是个人才,特么的大才!
成玄气的睚眦欲裂,手指着薛衡都在发抖:“本府什么时候说要羁押你了?整个丹阳县所有的官吏只有你会背律法吗?”转头对两个侍卫大吼,“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本府让你们把薛少府请出去,耳朵聋了?听不见吗?”
“用不着,本府会自己走。”薛衡一甩衣袖,大步走了出去!
薛衡前脚踏出雅间,后脚就听到房间里一片打砸声和不堪入耳的辱骂声!
吴老汉和周林坐在牛车上面,一路不停歇的向丹阳县城赶去。
还没有走多远,突然听见了后面传来马蹄声,只是几息之间,就已经来到了他们跟前,是在他家借宿的王公子。
王溱勒了一下马僵,吴老汉也停下牛车。
他惊讶问道:“王公子,你们怎么来了?”
王溱清声道:“吴大兄,你们家中的郎君既是被入了狱,那你们要见面就不容易,我来是想看看你们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如果遇到麻烦,我在,也能帮上一二!”
吴老汉一听这话,和周林慌忙地跳下了牛车,向王溱行了一礼:“多谢王公子了,只是官府那个地方不是寻常人去得的,我怕公子惹祸上身啊!”
周林也对王溱行一礼:“王公子,我大姊夫说的对,那就是个吃人的地方,寻常人进去是不能够全身而退的。”
王溱下了马,对他二人语带鼓励:“吴大兄,你们不用怕我受到牵连,我可以保证,我不会有事,你们也不会有事,放心带我们去就好!”
吴老汉深深看他一眼,他知道王溱不是一般人,可能是哪家的富家公子出来游玩,从来没把眼前的人往官府那里想过,但现在,也许眼前这个彬彬有礼的公子会是他们的转机。
他拭了眼角的泪,深深一揖:“如果此番化险为夷,小老儿我来世给您做牛做马报答您!”
王溱连忙扶住他的手:“大兄不必如此,我们快些进城吧!早点把事情处理好,也好早点将小郎君们从牢狱里接出来啊!”
周林听王溱这样说,心里安定不少,他也对吴老汉说:“既然如此,大姊夫,我们赶紧进城吧,昭伟和存诚身子弱,在里面待久了会扛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