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天台上的主角
陈天从商场出来后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先前跟父母说待在学校，而这个点学校宿舍早就熄灯关门回不去了，那么自己该去哪里磨走这惊魂不定的夜呢？
他左思右想，最后拿起手机打给温知新。
“喂，儿子，打给爹地什么事啊？”
“在家不？”
“在啊，怎么，还想打游戏？诶我说你个乖宝宝还上瘾了？咱都成年人了，要有自制力，游戏再好玩也不能……”
“找你喝点小酒聊会天。”陈天打断温知新絮絮叨叨宛如老妈子的训诫。
“嗯？心血来潮？可以是可以，到了按我家三楼门铃。我爸妈睡了，别吵着他们。”
“好。”
陈天呼出一口气。
不知怎的，他很想找一个可以尽情输出负情绪的对象聊会天。倾诉自己的废柴无用，痛骂自己的懦弱无能，好似那股激涌上来的愧疚感就能消退。
二十年来第一次目睹灾难现场，他对死亡开始有了实感的畏惧。救援人员跑来询问，他极力摇头表示没事，同时也努力把女人痛苦挣扎的绝望画面从脑中甩去。只是那场景已然根植深处，如同挥之不去的梦魇。
……
天台是中二少年的集结地。
陈天一直这么想，虽然他已过了少年阶段，虽然自家的天台也不可能真招来一群中二病，虽然现在所处也不是自家的天台。
但每次仰望浩渺的夜空，等如墨浮云聚散，锁定几颗若有似无的星星，他都能感到心绪宁静。所有不好的念头在无垠宇宙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夜风穿过他的衣袖，把堵塞心头的郁结也一并吹拂。
温知新醉倒了。这个孙子酒量一向不好，正躺在三楼的客厅沙发上呼呼大睡。
两人谈了毕业后的打算，互道了句苟富贵我尿黄，又聊到昔日好友现状怎样怎样。感慨世道万千，对世界格局挥斥方遒，从南扯到北。终于在听不见回应后，陈天才发现好友已如一滩烂泥不省人事。
他蹑手蹑脚爬上温知新家的天台。童年时期没少上来过，如今哪怕许久未至也是轻车熟路。他看向东南方向，那里是藏在高层楼房里染上青绿的一座宅院。那是他曾经生活的全部。
他莫名伤感，睹旧物思去路？他想不通，或许今夜的经历已酿入这空无的情感中。
“还在为今晚的事自责？”
陈天猛然一回头，看到余世平潇洒地翻过女儿墙立于面前，脱口而出：“余老头你蜘蛛侠啊？”
“嗯？”余世平微微皱眉，应该是不喜欢这个称呼，可也没出言训斥，接过话头说道，“莺儿在楼下，她助我上来的。”
“你们……也睡不着？”陈天清醒了些，不明白这对父女深夜造访何事，犹豫着问道。
“嗯……其实我觉得是你有话想说，就过来听听了。”
陈天无言。
他确实想一直无意义地诉说下去，可惜温知新那小垃圾不胜酒力，不能尽兴。而且碍于身份不能跟他道出更多真实想说的内容，只好讲些模糊不清的东西。
就像以前想向兄弟聊聊暗恋对象却怕揶揄，始终不敢单刀直入，只好扯点擦边话题再自然而然引到她的身上，比如从她的闺蜜开始讲起。即便如此，最终他还是不敢表达情愫。表面假装很不在意地对女生进行评价，实际上心里却抓痒得很。
现在可以不藏着掖着讲话了，只是倾听的人换成这个认识不过两三天的老头，突然就没那么想表达了，多少会觉得不自在。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
“你身上有我的碳锚点。”
“哦……”陈天挠挠头，思维迟钝了，想不出什么话。
沉默过后，终是余世平先打破这无声氛围：“也许，你可以和我讲讲你为什么来这里……我是说上天台。”
“很不正常？”
“不，为了确认是否和我判断一致。”
“余爷爷，你又有什么猜测了？”
“你有个幻想世界，并沉浸其中。”
“……”陈天有种心事被戳穿的局促，硬着头皮问道，“你怎么知道？”
“青少年正常的心理现象，我也这么过来的。”
“你也有幻想世界？”
“……曾经有。”余世平也不遮掩，坦然说道，“每个人年少心中都有自己构想的故事。不过时代不同，给我们的世界打上的烙印也不同。但这个年纪所憧憬的人生轨迹，也大差不差。”
“你的故事是什么样的？”
“八九十年代，思想要么活在古惑仔热血的拼杀生涯，要么活在金庸荡气回肠的武侠世界。”
“很合理。”
“你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呢？你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陈天低头深思，而后抬头望向被水汽晕染开的月。
朦朦胧胧，如梦如幻。
他展颜一笑：“我先回答上一个关于天台的问题。”
“小时候爸妈管控得严，周一到周五电视不给看。我放学后回家也没什么娱乐，每个晚上只好爬到屋顶看飞机数星星，和自己和月亮说说话解闷。”
“有了这个习惯，慢慢的，长大后发现一遇着意难平的事，只要来到天台望着夜空，心里就会平静下去。天大的烦恼在广阔的黑幕下都不值一提了。”
“那时候这个村自建楼房还没那么高，大概都是那个样子的。”陈天指向东南角楼间露出一面灰绿墙壁的低矮小院，“那是我家老房子。爷爷在屋顶砌了个小平台养鸽子，在当时基本就是全村最高点了。入夜吃完饭等鸽子回笼我就上去，原本还想和鸽子搭个话，但它们只顾着睡觉不理我。”
许是酒意上涌，或是羞于启齿，陈天双颊绯红，眼神迷离：“我就和没有听众的世界讲我创造的稚嫩的世界。其实没什么好描述的，无非是拯救世界的烂俗桥段。我这个时代嘛，背景大概就是穿越到某款开放世界的游戏中打大boss通关这样。也有一些奇幻题材，比如外星科技啊神明降临啊之类。”
“至于扮演角色，既然是我想的，当然要以我自身为主角啦。什么天赋异禀天生光环统统安排上。”
“你就没想过，主角也可能会吃瘪？”余世平似乎是来了兴致，问道。
“我怎么会想吃瘪剧本？我又没有受虐倾向。”
“这就怪了。据我观察，大部分男孩都会设计一个英雄救美的情节。甚至有不少人设想过在某种情境下，以自己性命换取现实中暗恋对象性命。按现在的说法，好像叫挡刀吧。你没想过这种？”余世平看似深思熟虑地在探讨这个稍显幼稚的问题。
“这能叫吃瘪吗……主角舍身救美的戏码，放哪里都很燃。”陈天较起真来，“我当然有想过这种情节。人生每个阶段遇到的心仪女生，我无聊的时候都有过幻想。”
“结局是什么？主角挡刀了反杀反派了？女主获救了吗？”
“肯定得获救啊，不然主角不是白牺牲了？获救方法啊……”陈天声音渐低，“我没想到那一层，主角临死爆发小宇宙？太不符合逻辑了。我好像都是为了最后自以为唯美的画面去安排剧情发展，根本没考虑后面的推动。”
“但我是主角呀，结局一定会是好的……吧。”
他微微一顿，用几不可闻的音调说道：“可是我没做到啊……我活了下来，却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妈妈惨死面前。我真是个没用的主角，不，我不是主角，我最多是一个注脚，用来解释命运书写的故事的世界观。”
“余爷爷，我有能力保护她的。我最后杀死了陈吉光，可是……可是我没做到啊……”
酒劲直冲大脑，陈天开始感到晕晕乎乎，但还是坚持着断断续续将那些本打算深埋心底的话语，如同挤牙膏般一点点倾吐出来。
余世平认真倾听，直到他近似呜咽的不甘宣泄，才把手轻柔地搭在他的肩上：“你知道梦和现实的最大区别吗？”
“……做梦我可以得到任何想要的结果，但现实里我只是个小喽啰。”
“不，你依然是主角，不管在哪。”余世平看着眼前脆弱的青年，一时间竟感到有点熟悉，“在你梦里，你是编剧。但在现实中，没有作者。”
“所以剧本只写到现在，所以没有人会要求主角应该如何行事，取得什么样的结局。现实从来没有完美成就。”
“观众，或许是我们这群可以称得上好友的人的期许，是主角贴合他们的价值观，以及依照这些价值观践行自己的道路。而这恰恰是每一个正常人所擅长的。”
“就像这弥散的雾气，谁也不知道水珠会在黎明前成为什么。是草叶上闪耀的朝露，还是天地间微微的晨雨。什么都行，只要它们不沾上晾衣杆未干的内裤，它们就是回南天的好主角。”
“陈天，你给自己的主角包袱太重了。你的自责超过了有心无力的限度，滑坠向自我怀疑的深渊。现实的笔在你手里，没人能剥夺你尽力而为的宁静。”
“……是这样吗？”陈天自嘲苦笑道，“原来，我的症结在这啊……”
“我一直以为……我这么特殊，肯定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呀。我肯定能把事情办好，像很多小说的主角一样，战斗能做到滴水不漏环环相扣。可是我的第一仗就这么收场了，救不了人，发了疯，和个小丑一样。”
“我是因为个人形象抑郁啊，好像更坏了。不是因为没能救下那个妈妈。”
“……情感是复杂的，你的愧疚也是真实的。”余世平低声安慰道。
“那小女孩会原谅我的，对吗？”
“没有仇恨，何谈原谅？”
“是吗？”陈天笑了，带着些许释怀，“余爷爷，谢谢你。虽然你的话还是很抽象，比喻也很烂。因为没有人不讨厌回南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