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七月半
平城市东郊墓园，时值七月十五。
暮色深沉，远处的山只剩下太阳落下后余晖里一道浅浅的影子。
“天黑喽，莫要吓着阳间人，收完贡品就都回去吧。”
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在一排排墓碑间挪动着脚步，嘴里念念有词。
老人枯树皮一样的手里捏着一把纸钱，每路过一块坟地，就放一张在碑上，放完还要小声说一句：“关门喽，该回的都回了。”
伴随着放下纸钱的动作，老人朝着纸钱吹上一口气，亡人已归，纸钱未落，老人便朝着下一块碑走去。
天色已晚，偌大的墓园里已没了扫墓人的身影，只有老人在夜色里独自巡视着。
老人走到这一排最后一块字迹斑驳的碑前停下脚步，照例放上纸钱，无名风起，吹得旁边栽种的柳树阵阵摇摆，纸钱应声落地。
“又是个断了香火的孤魂野鬼。”老人的嗓音深沉而沙哑，像是一个长时间不说话的人嗓子已经退化。
缓缓弯腰捡起被风吹走的纸钱，挪着步子走到前一块碑前，伸出三根手指捏起一小块墓前供奉的糕点，小声念叨着：“借一点给旁边的老兄弟暖暖魂，莫怪莫怪。”
重新回到之前的墓碑边上，老人在碑顶放下纸钱，又用手里捏着的糕点压在纸钱上。
依旧是一阵阴风，随后纸钱落地。
“嗯？”老人皱起眉头，手里摩挲着重新捡起的纸钱，不多久挪动着脚步绕过墓碑来到坟头边，压低了本就低沉的嗓音：“年纪轻轻的，活人给死人让个道。”
老人话音刚落，面前的坟头泥土松动，猛然伸出一只手来，一个身影自泥土里坐起，大口喘着粗气。
“小小年纪不学好，跟死人抢吃食。”老人语带愤怒，声音拉得很重。
面前的身影抖了抖身上的泥土站起身来，朝着老人鞠躬赔礼道：“晚辈耿直，打扰了，冒犯到老先生还请见谅。”
“后生倒是懂些礼数，我问你，你有什么不……”老人面色稍有缓和，只是话说到一半，突然以一个难以置信的速度一步上前，伸手抓住耿直的手腕。
耿直觉得老人手上力道奇大无比，自己竟然无法挣脱，只是片刻老人却像触电一样放开耿直，抓过耿直的手掌心一片焦黑。
“难怪，一个年轻人身上的阳气还不如我一个老头子重，只是这断人家阳间供奉续命的手段有些阴损了。”老人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痛感，话里听不出语气。
闻言耿直露出一抹苦笑：“实不相瞒，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山下的路灯亮起星星点点延伸到了远方，微弱的光照在老人的侧脸上。
借着灯光耿直看见眼前老人面容，枯槁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血色，树皮一样的皮肤上满是老年斑，他双眼深陷，一对眼睛竟然只有白色的眼仁，这个老人是个瞎子。
“老先生，你……”耿直惊讶于目盲老人的样貌，发出一声惊呼。
“不必惊讶。”老人淡淡说道，“我这个瞎子可比那些耳聪目明的看见得多。”
意识到失礼的耿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老人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你这身体倒也奇特，伸出手来让我再查探一下。”
“可是老先生你……”看着老人手掌上的灼伤耿直欲言又止。
“无妨。”
说话间老人又伸手抓住耿直的手腕，缕缕白烟自老人掌缝冒出，良久老人才松手。
“你这是把佛道两家得罪了个遍吗？”老人长出一口气，抓起一把纸钱揉搓着焦黑的掌心，一阵迟疑后又开口道：“不对，奇怪。”
“请先生救我。”眼前的老人可能知道自己身体的古怪，耿直眼里有了神采。
自从记事开始自己就身体孱弱，年幼时家人曾把他送到附近的菩萨道场当过一年沙弥，自那以后确实生病次数少了许多，但仍是需要长时间待在人多阳气重的地方。
直到近些年越发觉得体虚畏寒，求医问药收效甚微，在东岳庙一个老道士那得了个借别人家阳间香火的法子，不管是否有用也只能勉力一试。
老人皱眉斟酌着言语：“你的丹田里有一道清气，像是西边那群牛鼻子逆化胡的路子，六根灭三尸生，原是道家的养气法门，只是这清气并非你自身修来的，是有人非得强灌进来，到你这里自然是水土不服了。”
紧接着老人轻轻摇了摇头：“我救不了你，单论那股子清气放任不管，最多让你六根尽灭边个目不能视耳不能闻，结局也就是三尸噬主落得个痴傻罢了，要你命的是放在你灵台里的那东西。”
“那东西？”照老人的话，变个傻子也能算是善终了，耿直不理解，难道这还不是自己的病因？
“你的灵台方寸间放着的那东西……”老人像是被勾起什么久远的回忆，轻轻眯起眼睛。
耿直本以为抓到救命稻草，面前的老人一眼就能看出自己身上的古怪，但是一提及自己的灵台里的“那东西”，老人便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不愿再多提一个字。
眼前的老人似乎是个了不得的世外高人，耿直觉得其必能在这时候给自己指出一条生路，只是老人陷入的长久的沉默不再说话。
“难怪，难怪……”
老人刚要继续开口，一道惊雷划破夜幕照亮夜空，老人白色的细长月牙般没有瞳孔的眼睛猛然一睁。
“上天示警，不能再露天机了。”
老人像是想通了什么，只是摆摆手喃喃自语地转身离开，留下耿直呆立原地。
望着老人远去的背影耿直欲言又止，当老人走到最边上的墓碑前，黑暗里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拉住老人的衣角，老人微微回头，对着身后语调轻柔自言自语：“你让我帮他？”
思索一番后，重新走到耿直面前的老人叹了口气：“也罢，我已经这把年纪了，就帮上你一把，至于成不成，就看你的命数了。”
说着老人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笔记本，又摸出一条红色丝带系在笔记本上。
将手里的笔记本递给耿直，老人挑眉说道：“这个你拿着，到家再打开。”
伸手接过老人递出的黑色笔记本，感受着封皮上传来的滑腻触感，耿直面带疑惑：“这是？”
“今晚过了十二点闭着眼打开扣在镜子上，心跳九下数一个数，数到九十九的时候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要是不成明天再来找我。”老人停顿了一下又扯着低沉的嗓音嘱咐耿直：“记住，没数完不要睁眼，问完问题前不要松手。”
老人说罢不待耿直反应头也不回走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