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 37 章
许是之前跑的太急, 元鸢到此刻才注意到自己的绣鞋掉了一只,扔在地上的罗袜带着暗沉的泥土和血迹。
“嘶。”分神的功夫,脚心的疼清晰地传来, 元鸢下意识地缩了缩脚,可握在脚踝的手掌却分毫力道都不退让, 直直地将她的腿压在自己膝盖上。
手指挑出石子儿的力道却明显轻了些。
“跑得那么快,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疼呢。”
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责难的话,元鸢也没有搭腔。她不跑快些还能如何?
那时候她以为谢锦衣已经走了,也压根没想过还有谁能救她。
想到这儿, 她抬眼看了看谢锦衣,他刚刚为什么会出现?是碰巧么?
这岔开的思绪因为脚心的疼又一次打散,元鸢撑在垫子上的手指紧紧抓着, 脖颈仰起难忍的弧度, 而搭在谢锦衣膝盖上的脚趾也微微蜷缩。
不知是疼的还是臊的,趾头透出了淡淡的粉色。
元鸢没有忘记女子的脚是不能随便让男人瞧见的,忍着疼说了一句:“男女授受不亲, 我还是自己来吧。”
谢锦衣像是知道她在顾忌什么, 头也不抬地道:“你知道一个词叫欲盖弥彰么?”
说罢,他勾着尾音轻笑了一声。
元鸢不用想也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却也寻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寻不到干脆就不搭腔了。
到了这会儿她也看开了,反正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全叫他看到了, 她还有什么可矫情的?
也不知是他的动作放缓了,还是元鸢心里的槛过去了, 脚心倒是没有之前那般疼。她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取药,再用纱布将她的脚缠绕了一圈又一圈。
看到自己快要被裹成粽子的脚,元鸢腹诽: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一点都不会包扎, 总是包得丑丑的。
心里这样想,嘴上也忍不住开口:“你怎么还是这样缠纱布?都说了……”
指尖碰到他拿着纱布的手指时,元鸢陡然从刚刚熟稔的语气中清醒,动作也尴尬地停在那里。
她又越界了。
她以为谢锦衣会生气,可他只是继续为她包扎好伤口,嘴里倒是嘲笑:“又不是你们女孩子绣花,还要缠出
什么花儿来?”
这句话无疑让元鸢刚刚到距离感消退了些许,她没说什么,任由他继续缠绕纱布。
心里却在想,就算是包扎伤口,总还是包得平整些好看。
看着谢锦衣专注的眉眼,她又忽地想起很多年前也有同样的场景,只不过那时候是她为他包扎。
其实她从前也不会擦药、缠纱布,她一个闺阁女子哪里需要学这些?若是她有哪儿磕着碰着,上到丫鬟婆子,下到府外的大夫,每一个都会细心地哄着她。
她学着给别人擦药只是为了谢锦衣。
他那时候性子顽劣,老是跟着军营里那些叔叔伯伯比武不说,偶尔还会被他爹拿棍子追着揍。
他又是个天生不安分的,一刻也闲不住,老是不知从哪儿受了伤。偏生他自己粗心大意,总是受了点伤就不放在心上,她同他说了好多次,他都只说她小题大做。
所以元鸢就只能自个儿跑去跟大夫学些皮毛医术,好在她的话他勉强能听进去一些。
所以明明她也是个半吊子,却常常是她蹲在谢家后门的台阶上给谢锦衣擦药。
这么一管就管了他好多年。
车轱辘摇晃的声音时远时近,元鸢看向谢锦衣的手背。清晰的牙印陷进皮肉里,带出的鲜血凝在伤口处,没有再流血却也没有结痂。
她刚刚下口这么重的么?
“疼么?”
明明是在心里响起的话,却变成了脱口而出,想收回的时候已经晚了。
谢锦衣瞥了她一眼:“哪儿疼?”
他以为是他弄疼了她。
元鸢忽地没有力气去同他犟嘴了,低垂的眸光落在他的手背上:“我是说你的手……疼么?”
谢锦衣反问:“你说呢?”
元鸢肩头沉了沉,说了一声:“对不起。”
脚上的纱布打了结,紧接着一个物件砸在了怀里:“我倒还没有你那么精贵。”
元鸢为他的话抿了抿唇,再低头看的时候才发现怀里是一只梨花簪子。
是她被那个醉酒的官员抢走的那支。
她抬眼看向一旁若无其事的谢锦衣:“这簪子怎么会在你那儿?”
他何时去找过那个官员了?
谢锦衣避开了这个问题,只是淡淡地道:“要是嫌脏可以扔了。”
他只是想着这是她的东西,在踹那个官员下水的时候顺手替她拿回来罢了。
元鸢知道他说的是这簪子叫那个官员拿过,怕她介意。可既然是从谢锦衣手里递给她的,那她便毫无芥蒂地收下了。
她将簪子妥帖地收入袖中:“好好的扔它作甚。”
这会儿元鸢想起自己的发髻松了,长发悉散在身上,像披了一件柔软的锦缎。她没管,直到注意到自己的腿还搭在谢锦衣的膝盖上,一时半会不知该不该收回来。
绣鞋掉了一只,收回来就只能踩在地上,怕是要弄脏伤口。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谢锦衣,他仿佛压根就没有在意这件事,将头靠在木板上阖眼休息,而他的手还搭在她的小腿上。
元鸢没法,也只能这么僵持着。
等到马车停下来的时候,谢锦衣自然而然地将她抱了起来,转身下了马车。
十一在一旁牵马,没往这儿瞧。
元鸢也只能缩在谢锦衣的怀里,任由他将自己抱回了屋。
谢锦衣将她放到榻上后,说了一句:“有什么事揺铃绳。”就准备出去了,可他刚起身袖子便被人扯住。
低头时看到的是元鸢仰起的脸,不放心地叮嘱:“你手背上的伤记得擦药。”
谢锦衣连眼皮都没有掀开:“先管好你自己吧。”
元鸢蹙眉,却不是为他带刺的话,而是听出了他是压根不会管自己手背上的伤。
她只好道:“药给我,我给你上药。”
谢锦衣回她:“多此一举。”
不管他怎么说元鸢是不可能看着他这么轻视自己的身子,见他没打算给她拿药,她单手撑在榻上自个儿下了榻。
脚还没有挨地就被谢锦衣拦腰提了起来:“说了不用,听不懂?”
元鸢“嗯”了一声:“是听不懂。”
谢锦衣皱眉,和她对视着,却只能在她眼里看到执拗。就像小时候气呼呼地骂他又把自己弄得一身伤的模样。
半晌,是他先别过了眼,松开手往后走。元鸢要追上去的时候却看见他转头回来了,手里还拿着纱布和药瓶。
尽管他脸上的神情并没有那么情愿。
但他总归是愿意让她给他敷药,元鸢也没去管这些细枝末节。招手让他坐
到床榻旁,而她则曲腿坐在他身旁。先是取了些许药膏涂在指腹,再将他的手背抬起,低着头轻轻地在他的伤口上涂抹药膏。
似乎是担心他疼,不时抬眼问他:“疼么?若是疼就说,我会轻些的。”
谢锦衣神色淡淡:“你涂你的就是了,哪儿这么多话。”
元鸢已经习惯了他这个态度,甚至都不怎么在意了。只是见他脸上的神情不似作伪,这才放心地继续为他涂药。
她的注意力全在他手背的牙印上,满头散落的青丝似瀑布垂下,有几缕柔顺地搭在她的肩头。
青萝帐上的珠子在日色下泛开柔柔的光泽,许是之前在皇宫里哭过,她的眼眶微红,眸子里尤带水光。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人欺负了。
谢锦衣半搭眼皮,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说到欺负,大概也是叫他欺负了。
他今日将她独自留在梅园,也只是在气头上吓唬她,其实他一直都跟在她身后。
只是她从来没有回头看过罢了。
纱布绕着虎口围了几圈,严丝合缝,连结都打得简单精巧,和元鸢脚上的“粽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好了,这几日记得别沾水,且一日要换一次药才行。”元鸢将他的手放下,不放心地叮嘱了他几句,可刚刚抬起头就对上了他的目光。
像是一直都在看她,专注而深邃。
元鸢一愣,剩下的话掐断在他的桃花眼里,最后也只是匆匆交代了些无关痛痒的话。
她垂下眼睑,跪坐的双腿有些发麻,正准备同他说一声她想休息了,唇忽地被人印上。
她颤了颤眼睫,却没有退后,任由俯身而来的人在她唇间辗转浅尝。
可这回她没有动情地闭上眼,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一个人是否冷淡,另一个人是能感受到的。谢锦衣的唇停在与她呼吸可闻的距离,掀开眼皮看向她:“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元鸢眼神微动,别过眼没有看他:“我们这样算什么?”
勾在肩头的青丝往下滑落,掖在她浅蓝色的衣襟里。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没资格同你这样说话。可我并非生来的青楼女子,你若是要找个人寻开心,也许我并不是那么有趣的人。
”
她只是想知道在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如果他真的恨她,心中没有她了,那她也要重新规划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了。
她要的不是一时贪欢,从来都不是。
谢锦衣打破了沉默:“你觉得我在拿你寻开心?”
他的神情严肃,双手撑在榻上,直勾勾地盯着她。
元鸢扯了扯嘴角:“我只能这么以为。”
不然还能是什么?他一直都是这样,她说喜欢他,他不信。她要离开,他不准。
她真的不知道除了拿她寻开心还能是什么。
听到她的话,谢锦衣呵笑了一声。元鸢的心跟着他这声笑往下沉,可下一瞬,他反问:“在你眼里,我就那么闲?”
寻开心?他是疯了才花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只为了在她身上寻开心。
元鸢缓缓抬头对上他坦然的目光,却是想听他说:“所以你的意思是?”
谢锦衣脸上的笑收敛了几分:“没什么意思。”
元鸢想追问,可门外却传来“叩叩”的敲门声。
谢锦衣没再继续刚刚的话题,转而问道:“何事?”
屋外是十一尴尬的声音:“将军,傅大人来了。”
几乎是瞬间元鸢就感觉身旁的谢锦衣态度冷了下来。
她知道为什么,朝野上下值得十一来通报的傅大人也只能是一个人——傅云初。
她想说些什么,可谢锦衣显然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只是问十一:“可说了何事?”
屋外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是
十一硬着头皮的回答:“傅大人说有要事找您,但没说是什么事。”
可傅云初这个时候来找谢锦衣还能是为了什么事?
果然,元鸢对上了谢锦衣看向自己的目光,她知道现在怎么解释都没用,只能道:“我去同他说。”
她准备趿鞋下榻,一只手拦在她面前。
谢锦衣的神情看不出喜怒,道了一声:“男人之间的事,你别管,好好躺着就行。”随即出去了。
元鸢被他一句话堵了回来,而谢锦衣转眼就推门出去了。
谢锦衣到了前厅时,梨花木圈椅上是一片苍青色的背影,青花瓷杯旁是修长如玉的手指。
许是听到脚步声,端坐在圈椅上的人起身,微笑着点头示意
:“谢将军,傅某冒昧叨扰,还望见谅。”
谢锦衣倒也没同他客气:“冒昧算不上,只是有些不合时宜。”
今日撞见梅园一事,谢锦衣再说这话落在傅云初的耳中自然有了旁的意思。
不合时宜,光天化日之下有什么不合时宜的?
不过他似乎并没有因为谢锦衣的话而尴尬,而谢锦衣也转了转桌上的茶杯:“开个玩笑,傅大人应该不会介意吧?”
傅云初笑道:“傅某今日来此确实有一事要麻烦将军。”
谢锦衣坐在堂上,单腿交叠:“傅大人尽可直言。”
傅云初道:“我奉陛下之命出使漠北,无暇顾及家事。所幸将军念及同袍之义,对我的未婚妻多加照拂,如此大恩,傅某在此谢过。”
三言两语,不仅将元鸢留在谢锦衣身边的理由说成了是谢锦衣替好友照料家室,更是只差明言:我是公务在身,所以才叫你钻了空子。
“傅某既已回京,也不好再为私事叨扰将军。”
搭在桌面的手指轻叩,谢锦衣懒洋洋地抬眼看向傅云初。
呵,这是来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