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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那衣服与十三瓶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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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蹲在角落的老婆婆身影又瘦又小,她的脸上没什么肉,纵横交错的沟壑密布,并且还有半张脸在黑暗中看不清楚。

    老婆婆缝了一天,她从清晨就拿了个小板凳坐在这里,缝啊缝啊缝,缝得很慢,也很认真。清晨的时候,太阳慢慢升起,暖呵呵的阳光从鞋子一路爬上她的脸庞。当太阳下山的时候,她依旧在这里,并且她的身体肉眼可见的变得僵硬,手上也只剩下了几个动作来回重复着。

    老婆婆总是笑呵呵的,可与她乐观的心态相比是她不容乐观的身体。

    老婆婆在干什么呢?她能够做些什么呢?她在缝一件衣服。

    她很早很早之前就觉得她该做点什么,她也知道要去做什么,那做什么呢?给儿子缝一件衣服吧!可是啊她总是在推脱,时间还早,还早,等到她身体好了再缝也不迟,时间还早,还早,等她有了趁手的布料再缝不迟,可是这一晃都过去了二十年了。

    可终于也到了退无可退的时候了。

    很高兴的是,她遇到了那件趁手的布料,那是儿子的朋友给她买的布料,老婆婆上手摸了摸就知道,那件布料极好,连她的手都能摸出那是软糯糯的感觉,于是那个念头忽然就在脑海中浮现了出来,仿佛那就是上天给与她的使命和人生的终极目标般。

    缝一会儿,总是会拿着针尖刮了刮头皮,这是老婆婆母亲的习惯,还在少女的时候,她就看着母亲在烛火中缝衣服,针头会在头皮刮了刮,老婆婆照搬学了过来,具体能够起到些什么作用,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在刮的时候,她会想着儿子的身形然后低头继续缝。有时候脑袋不灵光了,脑海里就没有儿子的影子了,又不知道怎么缝了,老婆婆也就索性笑了笑,他那么大的身子,往大了缝准没错,于是又开始缝。

    等到晚上的时候,才勉强地将那件新布料缝成的衣服,老婆婆很开心地展示给大家伙看,老婆婆瘦弱个子也不高,她就捏着衣服的一角踮起脚尖高高举起,尽力的向众人展示。

    “这衣服怎么样啊?”老婆婆说得很慢,但是吐字很清晰。

    “很好看。”夜雨蔷薇第一个回答,算是捧场。

    夜晚的光线虽然暗,可还是能看见那件衣服非常拉垮,甚至难以称作是一件衣服,并且尺码非常不均一,一边袖子很宽,另一边又很窄,并且尺码也不对。

    老婆婆笑了笑,拿着衣服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是满意。

    新垣野洗完澡出来,麻溜穿上衣服,洗掉了身上的粘腻,屁股的肿痛也消了很多。新垣野看着老婆婆手里的衣服,衣服缝得不赖,至少能看出是一个人形,而且老婆婆体型很瘦弱,从那件衣服来看,肯定不是给她自己缝的。

    “兔崽子,你过来试试,今年过冬就穿这件。”

    老婆婆颤颤悠悠地挪动到台雀面前,双手把衣服撑着放在台雀身上样了样,看样子还是有点小,那是老婆婆想不起来儿子现在的模样了,照着他以前的模样缝的,台雀以前可是很瘦的。

    “衣服嘛,穿着穿着就大了。”老婆婆还是笑呵呵说着。

    “老东西,你自己穿啊,我冬天可是不怕冷的,别给我,你自己穿你自己穿。”台雀很不屑地瞥了一眼那缝制的衣服,然后又去熬药去了。

    老婆婆又颤颤巍巍地挪回了小凳子上,新垣野赶紧去扶着老婆婆,当新垣野的手接触到老婆婆胳膊的时候,他只感觉到异常寒冷,那是一种即使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的刺骨的冷。

    新垣野回头看了一眼台雀,台雀也回望了他一眼,从台雀那肥肉堆里的眸子中,新垣野看到那是一丝丝的笑意,那是一种准备了很久的笑意,可依旧带着绝望。

    老婆婆回到自己角落的小板凳上,捧起衣服摸索着,在夜晚她的眼睛似乎不怎么看得清,就用手指沿着边边角角摸着,摸到了有些不平整的地方,老婆婆会拿起小剪刀,苟着腰一点点的修剪着。

    “别搭理胖鸟,冻死他。”新垣野蹲在老婆婆边上。

    老婆婆还是笑了笑,说着:“终究是我拖累了他。”

    “你们是母子,哪里需要说什么谁拖累谁的话。”

    “不不不,总还是要算得明明白白的。别看他老是一口一个老东西的叫着,其实他是个孝顺孩子。小时候他想练武,我没让他去,他想去临照国我没让他去,他想买糖葫芦我没给他买,我呀就没同意过他做任何一件事情,甚至没给他做过一顿饭一件衣裳。我病了二十年了,倒是这二十年他从没有抛弃我,叫我一声老东西,我听着心里头都是美滋滋的。为了给我治病,去学的医术,他以前是个健壮的汉子,也是试药,才变成这样的……我们母子,终究是我亏欠他多些。”

    “老东西扯这些作甚。”台雀眼角微红,然有时候嘴上损了点,可是他是个真真实实存在着的善良的人。

    老婆婆将衣服的边角摸了一圈,这才满意地把手里的针线卷起来,把多余的布料整理了一下,然后就开始重复着昨晚的动作。

    昨天晚上老婆婆也是拿着小板凳坐在这里,呆呆地看着天穹,然后嘴里念叨着什么,这是今天老婆婆念叨的话大家都能听见。

    “人们总说天上的星星可以实现人们一切愿望,我看都是扯淡。”

    老婆婆的话成功吸引到了大家的注意力。

    “人们都说老天爷在天上种了一颗杨柳树,把无数的星星吊在柳梢上面。扯淡,我明明从早上就看到了晚上,看了二十年了,哪里有什么挂则星星的柳树,分明是扯淡。如果真有什么神秘的力量能实现愿望的话,让他到我老婆子跟前来瞧瞧,让我老婆子瞧瞧是个猪模样,还是个狗摸样啊,老天你是聋了吗,凭啥让我的好兔崽子活得那么苦呀!老婆子我呀,对着你们许了二十年的愿望啊……”

    老婆婆眼角湿漉漉的东西顺着脸上的沟壑蔓延着。

    夜雨蔷薇看着天穹,漆黑漆黑的,可是她脸上的笑容却一丝丝渗透了出来,她嘀咕了一句:“说得对,就是扯淡。”

    夜雨蔷薇可谓是捧场第一人。

    老婆婆二十年来的夜晚都是这样的,她和兔崽子两个人守着这间小院子,小兔崽子去熬药,她就坐在院子一角的小凳子上,天空上面有什么呢?

    小兔崽子会跟老东西说很多外面的事情,三里街上又来了哪些人啊,哪些人过来开了新店面,张大妈家里又添了小孙子,李大妈家儿子成亲了,李大妈家里的儿子和离了,李大妈家里的儿子又成亲了,张大妈家的小孙子被狗咬了命根子,牛大叔在二楼跳舞摔了下去,马大婶背地里找了个老相好,又被人逮到了……

    老东西听着小兔崽子的描述总是嘿嘿的笑,老东西总是说着外面多精彩,何必和自己这个老东西成天混在一起呢?小兔崽子也只是笑笑没说话,老东西心里就在想啊,如果没有老东西的话,小兔崽子似乎会过得更好一点啊。

    自那以后老东西总是会想些有的没的,时不时的就看向了天空,等到想无可想的时候就开始想天上有什么呢?

    小兔崽子跟老东西说,天上有一个全知全能的老天爷,栽下了一颗柳树,把漫天的星星都挂在上面,那些星星都有着神秘的力量,能实现人们的所有的愿望。

    于是啊,老东西每天的事情就是抬头看天,一个角落一个人一张小凳子,一天一天的看,一看就看一天,她从早上就看到晚上,人们说得是真的吗?星星会实现人们的愿望吗?不知道,可是她想试试,这一试就试了二十年。

    她也许了二十年的愿望,一个很朴素的愿望。

    可直到今天,她许下的那些愿望没有一个实现了的,那些天种垂杨柳的传说骗骗小孩子还行,可要是骗她这个老婆子,那可骗不着,老婆婆时常这么想着。

    可是啊,她的身体似乎不允许她这么看下去了,她身体无法保持温度,用台雀的专业术语来说,她的阳气尽失。

    “兔崽子,要是老东西我身上没这病,该多好哇。估摸着啊,你现在都娶媳妇了,说不定都有孩子了。”老婆婆对着天穹缓缓开口。

    “老东西,没我你就死了知道吗?你生了我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换做一般人,你还能在这儿讲话吗?”台雀别过眼去不去看他阿娘。

    老婆婆还是笑着:“终究是我欠着你的哟。”

    随着老婆婆把东西收拾完起身,她想把小凳子放回原处,可是拿着凳子的手都是颤颤巍巍的,之后剧烈地咳嗽让她眩晕,直接摔倒在地上。

    “老东西,老东西!”

    台雀大喊,可是没有回应,他连忙将阿娘抱起来送到床上,老东西的身子骨真轻啊,仿佛没有重量。

    ……

    小院子里重新恢复到那种该死的冷清,秋夜的冷风吹使劲地吹,像是光顾着陌生小店客人。

    台雀为这一刻似乎准备了二十年,他告诉自己坚强,那不是凭借医术就可以摆平的,那是命运的刁难,可这一刻来临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的情绪崩溃。

    他没哭,而是一种更为崩溃的沉默。

    三里街街尾,台雀医馆的小院子里,那是一个连秋风都懒得光顾的地方,那里是个让无数病人充满希望的地方,那里应该充满这生机,可现实却截然相反,那里阴暗,冷峻甚至没有人知道那个小院子里发生了人生大事。

    台雀拒绝了新垣野三人的帮忙,并且下达了驱逐令。

    新垣野从兜里面摸出十多枚银币递给台雀,可是台雀死活不收,于是新垣野假装笑着很豁达地说:“哎,胖鸟,这不是给你的,这是给老婆婆的,还有我要的去疤痕的药弄好了没有啊,这可是定金,我可是会回来取的。”

    台雀没有再拒绝,他笑了很勉强很勉强,细不可闻地回着一个字

    “好。”

    回去的时候,新垣野默默地哭了一路,他狠狠地甩了自己一个巴掌。

    细数着与台雀的这些天经历的点点滴滴,新垣野不是纯粹意义上的七岁小童,可是他依旧看不清,台雀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新垣野曾经碰到过老婆婆的手,冰凉冰凉的,凉得不像是活人的手。

    新垣野知道的是台雀去岱山采药,那是一种叫附子的回阳救逆的圣药,他知道台雀去小裂颠山采药,那是一种叫阴阳草的阴阳调和的神药。

    这是新垣野知道的,可是新垣野不知道的呢?

    在他不知道的那二十年,台雀是怎样度过的呢?

    没人能知道。

    新垣野只是知道,自己曾经跟他开的玩笑有些过分了,包括喊他胖鸟,包括拿阴阳草威胁他,这些玩笑如今都让新垣野疯狂内疚,这是他狠狠甩了自己一个巴掌的原因。

    他和东堂少雪还有个约定,他不去举报新垣野一行人,东堂少雪带他去见素问和灵枢,新垣野至今也知不道素问灵枢到底是什么。

    之后新垣野问过素问和灵枢是什么,也曾亲眼见过她们两人。

    素问和灵枢是少昊国两个拥有星脉之力的大医者,可是即使是拥有星脉之力的医者也无法起死回生,这就是生命的珍贵。

    可他从没催促过。

    第二天,新垣野去三里街看过,想去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因为他们也要准备回少昊国了。

    街道跟往常没什么不同,只是少了那条从街尾排到街口的长队。

    有很多来来回回的病人陆陆续续去了又折返,都神色黯淡,大失所望。

    新垣野顺着三里街口往里走,那条小街是那么长,迎着病人折返的逆流,他们赞叹和惋惜的话语像是秤砣一样砸进他的耳朵,让他不得不听。

    “多好的医者啊,怎么就走了呢?”

    一些病人知道内情的都暗自惋惜地说道:

    “台雀医者阿娘昨夜去世了,台雀连夜带着他阿娘走了……”

    新垣野突然耳鸣,那些言语和叹息像是尖刺,刺得耳膜生疼。

    台雀医馆门口,大门紧闭着,依然是那么简陋,霉边的牌匾一如以往。

    门口放着一个麻布包,边上放着一块木板,上面用毛笔字写着:

    死猪头,祛疤的药,一枚银币一瓶,嫌贵的可以滚蛋!

    字体相当的丑,嗯,是台雀的字没错了。

    新垣野打开麻布包,里面放着一个个的淡青色药瓶,药瓶很精致,有成人拇指大小,数了数总共十三瓶,对应着昨晚新垣野给了他十三枚银币。

    打开了一瓶,黑咕隆咚的药泥状,但是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的药泥没有古怪的药味,反而带着一股子淡淡的香气,应该是在熬制的时候加入了很心思吧。

    十三瓶啊,新垣野看着那精致的小药瓶愣愣出神。

    没人知道台雀昨夜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去熬制这些药,是如何装进这一个个的小药瓶里的。

    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啊!新垣野不懂,也无法体会。

    他只是蹲在那里久久不能自理,直到那精致的小药罐在眼中变得扭曲,模糊,湿润和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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