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识
“稚儿,你替为师将这踏佛经送于李夫人手上,今日这阴雨连绵,为师风湿又犯了,你替我向李夫人赔礼,不能亲自送去了。”
纯稚点头接过:“是,师傅。”
接过佛经,纯稚披笠戴蓑,外头天色灰蒙,飘着点零星细雨,她又把佛经在怀里捂了个严实,这才踏脚出了莲泉寺。
下山的途中不断有人向她问好:“纯稚师父。”她怀着书,只好立单手回礼。
途中雨下大了些,不少地方已经积了水洼,纯稚走得急,脚下一不留神滑了一跤,摔得鞋里浸满了污泥,袖子裤脚也湿了几圈。她单手撑地重新站了起来,检查了怀中的佛经,还好,一点事也没有,便松了口气,继续向城中走去。
也该是今天运气不好,在城门口又是遇到了一辆马车疾驰而至,车轱辘碾进泥水里,污水溅起有三尺高,正好是浇到纯稚的身上,纯稚“啊”了一声,忙是检查怀中佛经恙否。
车上有人探出头来:“姑娘,车夫鲁莽,对不住了!”
佛经在怀中捂得严实,未受半点波及,纯稚松了口气,这才抬头望向了来者,行了个单手礼:“无碍。”
对方盯着她看的眼中有抹惊艳的色彩暗了下去:“原来是位女师父啊。”说罢自己也下了车。纯稚见他生得高大,足比自己高了一个脑袋,容貌气度也是不凡,眼神一时间有些挪不开。
“实在是对不住法师,”他道,“若法师得空可随我去府上一趟,换身衣服休整番,算是在下赔礼道歉。家母是爱佛之人,定也是欢迎法师的。”
纯稚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番,满身的污渍确实狼狈,却也连忙解释:“不用了不用了,这些是我先前下山路上摔的,怨不得施主,我还有师傅交代的任务在身,就不叨扰了。”
那人也不坚持:“既然如此,那便不妨碍法师了。不知法师在何处修行,我回去也好备些薄礼赔罪。”
纯稚也不推辞:“贫尼在莲泉寺念佛。”莲泉寺只她和师傅二人相依为命,平日里也就是靠着信徒们的善款度日。
说罢男人便上了马车绝尘而去,纯稚紧了紧怀中的佛经,脑海中有些忘不掉那人的脸,比四天王生得还肃穆些,却端是好看。
摒去心中这丝异样的悸动,纯稚继续上路。
到了李府,李夫人见她这副模样,连忙替她安排了梳洗。李府没有僧袍,便为她选了身素净的女装,可没想到穿出来依旧是效果惊人。
李夫人感概道:“得亏纯稚法师是佛门中人,不然凭法师这般姿色,免不了祸端啊。”
纯稚懵懂,但大抵明白这是夸自己生得好了,只能道:“夫人谬赞。”
到底纯稚是顶了个大光脑袋,穿着俗人的衣服出行也不太像话,李夫人便留了纯稚在府上歇息一晚。
晚饭的时候李夫人差人去请纯稚一同用膳,纯稚到了厅堂却先见得一抹高大的人影,那人影见纯稚也是一愣,随后笑道:“原来是法师,我这倒算是有佛缘了。”正是之前马车上的男人。
李夫人走上前来慈善地对纯稚介绍:“这是我的独子沈行之,这些年来一直在外经商,所以法师未曾见过。”说罢李夫人还抬手抹了抹眼泪,想必也确实是太久没见过儿子了。
沈行之安慰性地把手揽在了李夫人肩头,李夫人笑着继续道:“这位是纯稚法师,是前几年山上刚开的女观里的小法师,你那时候刚走,所以不知道。你一个人在外面做生意,我是日日吃斋念佛为你祈祷,也多亏了纯稚和她师傅二人为我讲经颂佛,今日纯稚法师也是为我送佛经来了。”
沈行之将李夫人扶到座上,也顺便讲了一遍早些时候和纯稚的遭遇,李夫人笑着:“原来如此。唉,在外奔波的人,是鲁莽了些,小师傅不要见怪。”纯稚连忙摇头:“不碍事不碍事。”
席间就是李夫人问些沈行之的生活细小,还有时不时的让纯稚搭个话,纯稚看似认真听着,其实已然心思全无。她不时可以接触到对面沈行之的目光,她从来没在谁的身上见到过那样的眼神,如墨般沉着,却隐隐泛出些危险的涟漪。
她觉得自己脸有些发烫。虽然自小随师傅吃斋念佛,不谙世事,却不妨碍她知晓这世间的许多奥秘,尤其是那些埋在人天性里的。
她怕别人瞧出她的异样,干脆自己就先提出来了:“咳咳——”她掩面假装两声轻咳,然后歉意地对李夫人笑,“可能是早上淋了些雨走了一路,现在有些头晕咳嗽了。”
李夫人看向她的脸:“是有些泛红,我差人替法师找位大夫。”
“不必了不必了,往日都是过些时日自己好的。”
李夫人还想再说什么,沈行之却先站了起来:“我去替法师请位大夫吧,正好路上去何友玉蒋莲心那里,晚些回来。”
李夫人点头,却也劝他:“都是些狐朋狗友,你应付下就完事了,千万不要真同他们鬼混。”
沈行之笑笑也就当做回应了,两步便出了厅外,再就不见了人影。
“唉。”李夫人叹口气,“行之从小就没爹,跟着我没少受人欺负,也是他出息,十二岁便在外干活赚钱,再大点便学着跟人去做生意,这才把家经营了起来。他少年老成,我虽然是他娘,却一直是他在照顾。如今也越发介入不了他的决定了……一是这孩子主意大,二来,我确实亏欠他太多了……”
纯稚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师傅从来不刻意去教导她佛理,但多年浸淫下来她还是在脑子里找到了些东西。
她安慰李夫人道:“师傅教导过我,佛把人间的母子亲情称为‘饿鬼爱’,是说亲人之间由于自己的付出而觉得自己有恩于对方,从而无止境索求的样子像极了世间的饿鬼。父母抚育子女,子女孝顺父母,本是世间最善最美的事,最后却变成了‘汝负我命,我还汝债’的债主与负债人的丑恶关系。”
“李夫人觉得自己应该做主沈公子的事,是因为自己对公子有生育之恩;觉得亏欠公子太多是因为公子对您的孝养之情。生育之恩,孝养之情都是世间的善,但若是因此而觉得沈公子应听从于你,你对公子亏欠太多,这便如讨债般,公子欠夫人,夫人欠公子,这便是困扰凡尘的‘饿鬼之爱’了。夫人念佛,佛祖便是度您出这凡俗之爱的。”
纯稚声音不大,李夫人却每一个字都听得真切,只觉得心中有块地方豁然开朗。
“阿弥陀佛。”李府人感概颇深地道,“纯稚法师年纪虽小,却颇具慧心,慈心师傅教出了好徒儿啊。”
纯稚谦虚地笑。
佛祖点化得了李夫人却点化不了她。
与李夫人告别后纯稚一直忘不了面对沈行之时的心跳,那种感觉连呼吸都稍稍有些困难。她一直在回味当时自己的心境,无可避免的又仿佛在黑暗中对上了他的眼,他的眼睛很明亮,却和清澈沾不上边,她猜想自己是不是会感觉错,从那对视里,她觉得自己看到了有东西降临,常听师傅说过,唤它“凡心”。
她有些后悔留在李府了。
纯稚心绪万千,彻夜难眠。
她想回到师傅身边,只有在师傅怀里,闻着熟悉的香火味时,她才能真正地静下心来,去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师傅说过,如果人想不清楚自己心中的事的话,往往它会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就在她愈发辗转的时候,屋外却传来了推门的响动。门被她闩上了,自然打不开。
她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被月光印在了房门上。
她紧张地开口问:“是谁?”
那人影一下顿住,好半晌后才听见他低哑的声音:“我喝醉了。”
纯稚的心因为这低沉的一声,跳得仿似要飞出胸膛。
是沈行之,说完这话他便转身离开了。
喝醉酒进错了门……
纯稚捂住胸口,重新倒回床上,闭眼感受着心脏的跳动,终究是一夜无眠。
天还未亮纯稚便自己去取了连夜烘干的衣服换上,只有守门的人知道她的离去。她拜托门卫转告李夫人她有十分重要的事记起来要先去找她慈心师傅,托他代为告辞,不愿承认是害怕再见到他不知所措。
纯稚回到莲泉寺的时候,慈心师傅已经在念经了,纯稚便安静地跪坐在一旁听着师傅念经。
慈心听见纯稚的动静,念完这一段便停了下来,转头对纯稚道:“昨日又有人送了糕点来,为师吃了些,味道不错,便给你留着了。”
纯稚笑着应了,转身去了厨房,一眼便望见了一个精致的食盒。
她随师傅待过几个寺庙,虽然都是不起眼的小镇,却从来没有断过香火钱,包括这食盒,也是十几年如一日,总是不定时的会有人来送,师傅只说它味道不错是完完全全的夸小了它。
师傅从来不和她说她的过往,纯稚只隐隐约约地知道,这些精美的食物大约都是从京城送来的。
纯稚取了几个到师傅跟前,慈心宠爱地看着她,却注意到她的头顶又冒出了些细软的发根,摸了摸她的脑袋让她吃完去取剃刀来。
这本是生活中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纯稚脑海中却莫名其妙地闪出了沈行之下马车后,看见她没有头发时的黯然神色。
她放下了手中的糕点,有些失神地开口:“师傅……”却不知道该问什么。
“怎么了?”慈心等待着她的下文。
纯稚摇摇头:“没什么,我去取剃刀来。”
当剃刀冰凉的金属触感抵上了纯稚的脑门时,她心中泛起了一股以往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她回忆起自己十二岁以前都是有头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