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无尽夏·民生之多艰2
老妪呵呵地笑,即使眼蒙白翳,但仍显出几分慈祥。
“老婆子知道,你是这小娘子的夫君,是谁家的儿子。”
“黔首的日子过得苦啊,能搭把手就搭把手,什么帮不帮的……”
老妪的粗哑声音像是叹息。
嬴政神色一滞,微微抿唇。
小猴很活泼,拉车也很用力,嘴巴叽叽喳喳。
老妪时不时回应两句。
嬴政沉默地听了好一会,忽然开口问道:“阿婆,你家里可还有人?”
这话倒不算突兀。
正常人家里,是不会让双眼失明的老妪,和小孩出门干活。
因为秦律对孝道治法严苛。
六十岁老人可状告儿女不孝,官府查验后,可治死罪。
这老妪看着年龄颇大,怕是已有六十以上。
老妪“唉”了一声:“没人呐。”
“老大生病死了,老大媳妇把自己卖了给他治病,没治好。”
“老二去打仗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女儿嫁得远,她那边跟韩国打仗,也死了,留下个小猴。”
老妪说着,又呵呵笑着,摸摸小猴的头。
“小猴乖得很,还好还有人陪着我老婆子……”
夜里风凉,嬴政的右腿钝痛。
他默默地听着,这些平时从不曾耳闻的话语。
又走了许久,才到老妪家里。
小猴出门去找附近的大夫过来。
嬴政守在昏迷不醒的容栀身边,紧紧握着她微凉的手。
过了一会,木拐杵地的声音传来。
老妪端来一碗热汤粥。
“来,快喝点热粥。”
嬴政接过粥,哑声说:“多谢。”
老妪笑着摆手,坐回角落里,自己端着碗白水慢慢地抿。
嬴政注意到她手里的白水,眼中微动,但什么都没说。
他舀了一勺热粥,吹凉喂给容栀。
可她完全喝不下去。
嬴政捏着木勺的手愈紧。
就在这时,外面小猴回来,声音有些慌乱。
“姥姥!外面有好多人……”
话音刚落,嬴政霍然起身,紧握手中青铜剑。
他快步往外走,留下一句:“别出来。”
嬴政谨慎地掩门出来。
幸而外面不是敌军,而是带队找来的赵高。
赵高惊喜地俯身便拜:“王……”
嬴政抬手制止住他的动作:“叫太医来。”
“唯。”
秦宫护卫分兵几波,都带有太医。
赵高带着的是夏无且。
夏无且提着药箱上前,第一眼便看见嬴政不自然的右腿。
他弯腰就要查看,却被嬴政按住。
“且慢。”
嬴政带着夏无且进屋,让他先查看容栀的状态。
角落里老妪抱着小猴,两人脸上都带着慌张。
嬴政虽焦灼,但仍放缓声音。
“莫怕,这些人都是我家里的护卫,我们很快就会离开。”
听见这话,老妪稍稍平静下来,但还是有些局促。
“老婆子知道了,知道了……”
说完就带着小猴躲去了偏房。
黔首对钱权人家总是有天然的畏惧。
屋中夏无且细细把脉探查,面带惊疑。
嬴政凝眸,忍不住心焦:“阿栀这是怎么了?”
夏无且又仔细查看了下,然后才恍然大悟。
“姑娘此时昏迷不醒,是因为后脑收到撞击,流血不多被发髻遮掩住,我暂且先为姑娘包扎。”
嬴政心中内疚,只觉得自己没保护好容栀。
他不放心地接着问:“撞到后脑,可还会有其他暗伤?”
夏无且一边配药包扎,一边说道:“容姑娘气血两虚,此伤却在大脑,还需待姑娘醒来后,再做诊断。”
他很快为容栀包扎后,又去外面生炉子熬药。
待药熬好之后,容栀还未清醒。
嬴政坐在床边,接过夏无且手中的汤药,搅动吹凉,喂给容栀。
刚喂进去一口,容栀忽地一呕,剧烈咳嗽起来。
嬴政赶紧放下汤药,扶起容栀,拍着她的后背顺气。
再将她吐出来的药擦拭干净。
夏无且站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作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容栀软软靠在嬴政怀里,眼睫颤巍巍地慢慢睁开。
嬴政呼吸都放轻了,连欢喜都压制下来,怕怀中苍白脆弱的人又闭上了眼。
他轻声唤道:“阿栀……”
容栀慢慢地抬眼,目光落在嬴政脸上。
“阿栀……是谁?”
她声音无力,带着几分喑哑。
嬴政面色一变,抱着容栀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容栀微微蹙眉挣扎了下。
嬴政赶紧放松力道,但神经却紧绷起来。
他凑近了些,压低的嗓音有几分难以察觉的颤抖。
“阿栀,你还认得我吗?”
容栀涣散的目光稍稍聚焦,都不用回答,嬴政已经知道了答案。
因为容栀从不曾用这样的生疏眼神看他。
即使是赵地邯郸第一次见面,容栀也没流露出这种完全空白陌生的神情。
嬴政的手微微发抖,他轻柔地放下容栀。
转身看向夏无且的目光近乎骇人。
夏无且话都说不利索了。
“臣,臣这就,为容姑娘医,医……”
他方才为嬴政包扎伤口,那样深可见骨的伤,放在旁人身上怕是都要动弹不得。
可他们的秦王不仅行动自如,面上还毫无异色。
简直是惊悚,这得需要多么强大的意志力。
夏无且不是畏惧帝王威严,是真的怕嬴政。
嬴政下颌紧绷,大步走出了房间。
深夜空气微凉。
右腿处刚包扎好的伤口一突一突地跳,说不清是疼还是烫。
嬴政一双凤眸黑沉沉地,周身的肃杀气势令人甚至不敢直视于他。
阿栀不认得他了……
他的阿栀,不认得他了……
良久,屋内夏无且擦着汗走出来。
“王上,容姑娘本就体虚,又嗑伤脑袋,故而失去记忆,臣会为容姑娘配补药,但记忆能否恢复,此事恐怕……”
夏无且说得不算隐晦。
嬴政默然不语。
屋子里清脆的碎裂声传来。
嬴政面色微变,直接大步开门进去。
容栀正伸手,想去拿桌上的水碗,却碰掉了勺子。
嬴政快步过去,帮她坐起来,调整好靠背。
再端来水碗给她。
容栀接过水碗,喝了好几口才停下。
一张白生生的小脸藏在往后,纤长眼睫一飞一飞,偷瞄着嬴政。
看她这样,嬴政以为她是在害怕。
便强压下心头的复杂汹涌情绪,放松面部表情,又端起汤粥。
“饿不饿,来喝些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