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纯白的纱和漆黑的影③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我想,我会爱上像你一样温柔的人。”
“可故事一开始就错了,过程你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改变。”
“我不会爱上你,哪怕让我去爱一个完全不存在的人,我也绝对不会爱你。”
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她依然被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白天,老妇人会盯着她,安排她做很多事情,如果稍微表现出有些不满意,就会遭到一顿毒打。
妇人很狡猾,怕自家儿子生气,从来不会打在显眼的部位。
她性子很倔,从不轻易露怯,哪怕有时候腿上被打得皮开肉绽,也只是紧紧咬着牙关默默忍受。
唯一让她感到比较欣慰的是,到目前为止,这个年轻的男人没有强迫过她,甚至因为她一句不习惯,两个月来一直睡地上。
可是,可是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回家?
爸爸妈妈怎么样了?
小金毛有没有想她?
一想到这些,她总是会哭得泪流满面。
握着笔的手颤颤巍巍,写下的字很快就模糊。
晚上,她躺在木床上,紧紧抱住自己,努力压抑住哭声,不让另外一边的男人有所察觉。
如果真的有神的话,
神啊,
求求您让我回家吧,
我梦到我的爸妈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
平时最爱漂亮的妈妈生出了大片大片的黑眼圈,身板笔挺的爸爸佝偻得像是六旬老人。
神啊,
让我回家吧,
不要再让我和家人彼此牵挂了,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他躺在地上,辗转难眠,心里闷得有些喘不过气。
风中隐隐约约传来低声的啜泣,每一道声音化作利刃,不厌其烦地刺向他的耳膜。
他知道,她在哭。
可他根本没有勇气去安慰她。
两个月了,他之前说过会放她离开,但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做,脑子一片茫然,甚至有时候开始怀疑那是不是一句梦话。
梦里,她对自己笑,大口大口吃着自己做的饭菜,
被泪水模糊的那双眼睛依旧美丽动人,
让他的心跳慌乱得不像话。
会放她走吗?
会让她离开吗?
他不知道。
为什么女孩就在咫尺之间,可他却觉得横跨着万水千山,万千山海的那一边,她笑靥如花,而在他的这一边,如同死尸朽木。
母亲一直催促他,希望赶紧生个孩子,这样她就能心满意足了。
所以,他有时候会在想,是不是让她生个孩子,母亲就会放她走了?
可是孩子生下来就没有妈妈,多可怜啊。
她也并不想跟自己有接触,哪怕是多看他一眼,她也不愿意。
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能找到答案吗?
会有答案吗?
深秋降临,大地披上了一层锦绣斑斓的华袍,阳光透过蔚蓝的苍穹,轻轻地拂在田野上。
慢慢的,天空变成淡蓝色,西边的麦穗托起了黄昏。
本该散工的他,今天破天荒地去跟工友们喝酒吃饭。
说实话,自从她来到家里之后,沉重的气氛越来越让他感到压抑,闷得无法透气的心头,今天终于能好好放松一下。
几个工友在自家坪地上摆出圆桌,端上佳肴美酒,傍晚的深秋,夕阳将天空染成火红,枝叶在风中唰唰作响,秋高气爽,他们在树下随心畅饮。
几杯酒下肚,紧绷僵硬的大脑终于有所松弛,他忍不住轻笑一声。
几个工友比他喝得猛,赤胳膊赤腿儿,满面红光,热情高涨,说起事情来激情满满。
“明年我大闺女就上小学一年级了,还有个儿子在肚子里嘿嘿,得加紧赚钱咯!”
一个矮个子笑着接话:
“我家怀的双胞胎,今年年底就要出来了,到时候你们要来喝酒啊!”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聊着家长里短,时不时发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
他很少接话,其实是根本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只是偶尔跟着笑两声,再低着头,一杯又一杯地将酒灌进肚子里。
过了一会儿,他摇摇晃晃地起身,一一道别后就往家的方向走。
回家路不知道怎么的变得很长,他明明走地小路,却异常遥远。
脑子里不自觉地浮上她的脸,冷冰冰地对着他,碰到就会绕开他,沉默不语,宛如死水的她。
为什么,连一个假笑都不愿意施舍给他呢?
哪怕只是骗骗他也好啊···
莫名堆积起来的酸涩,在心里渐渐发酵,他突然蹲下身子,不受控制地呜呜哭了起来。
天空心善,不让人看出他的悲伤,慷慨地赐了一场大雨。
滂沱大雨中,他一路哭着,一路走回家。
也许他早就停止哭泣,也许雨水代替了泪水,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也许答案破土而出,被雨灌溉,直到浑身湿透。
木屋的屋檐下,展开了一张巨大的雨帘,屋外的横梁外,亮着一盏小灯,昏黄暗沉,像是随时都能一睡不醒。
她蹲在门槛前,神色呆滞地望着前方。
雨中,慢慢走来了一个熟悉的,清瘦的身影。
那人似乎低着头,又好像愣了一下,移动得很缓慢。
她游离的眼神落到那人身上。
而他正不敢相信地,呆呆地,看向灯光下的那道身影。
她在······等他吗?
腿反应得比脑子要快,等到他真正看清她时,已经站在了屋檐下,她的面前。
女孩深幽的瞳孔里波光潋滟,沉静柔和,灯下美得般般入画,粉嫩的嘴唇一开一合,他竟看得入迷。
一时间,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他们。
“你妈叫我等你的,回来就好,那我去休息了···”
女孩依旧面无表情,转身就要离开。
陡然间,他攥住她的手腕,女孩偏过头,却被他抬手扣住后脑勺,一个霸道又热烈的吻直直落了下来。
他箍住她纤细的腰肢,让她紧紧贴向自己,绵绵细雨中,他贪婪地加深了这个吻。
女孩从愣怔中反应过来,拼了命地挣扎,他却越搂越紧,不肯撒手舍弃手中的宝贝。
唇齿交缠之间,两个身子越来越烫,脸也随之升高温度,心跳噗通噗通想要震响黑夜。
半晌,她败下阵来,通红着小脸软在他怀里,气息不稳却不忘恶狠狠地开口:“于启!你说了不会强迫我的!你个骗子!”
他只是温柔地搂紧她,心跳越来越快,将脑袋埋在她的颈间,声音缱绻又带着渴求,他的唇贴在她的耳根,说:
“盼盼,给我生个孩子吧,有了孩子我妈就开心了,到那个时候你一定就可以回家了。”
她被迫紧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男人特有的温度混杂着淡淡的酒味,让她手足无措,心慌意乱,根本没法好好思考。
没等女孩回话,他又迫不及待地亲吻着女孩的耳垂,脖颈,再一次发出渴求的示爱:“盼盼,求你了,给我生个孩子吧。”
她想要拒绝,可男人滚烫的吻又缠上她的脖子,酥酥麻麻,好似有一股电流贯穿全身,让她说不出话,随后,男人借着酒胆,直接将她抱起。
男人宽大的掌心托住她的臀部,她的大腿根被迫分开,上半身顷刻间离地,被男人健所的手臂径直抱起。
然后,走向房间,一个又一个缠绵滚烫的吻温柔地落向她的全身,缠缠绵绵,深深浅浅,与窗外的雨一同敲出脆亮的声响。
没多久,她怀孕了。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他激动得落泪。
生活好像一下子就有了盼头,于是他更加努力工作,寡淡的脸上都时不时地扬起笑容。
其他工友也都笑着恭喜他。
一向刻薄严厉的母亲整天眉开眼笑,饭都比平时吃得多。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不用再做任何家务和农活,每天最多的时间都待在房间里。
安静地望向窗外。
他下了班,第一时间就是去看她,然后把脑袋凑到她的肚子上,听听里面的动静,每一次微小的声音,都能让他心脏狂跳。
他马上也能像其他人一样当爸爸了。
不久之后,也能送自己的小孩上下学,过生日,买礼物,慢慢长大。
“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我想到了两个好名字,女孩叫于安,男孩的话,就叫于来。”
“我希望,不论这个孩子长到多大,在哪里工作,以后都能平平安安地回来。怎么样这个寓意?”
他蹲在床边,掌心轻抚着她的肚子,喃喃自语。
随后,头顶传来她毫无波澜的声音。
“不重要。于启,你还记得你说过的吧?”
他身子明显一愣,手慢慢缩回来,抬起眼睛,仰视着她。
久违的心口被重物堵住的感觉再一次出现,他磕磕绊绊地回:
“当,当然,我一直记得。”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没有回话。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过来:
所有人都在高兴,唯独她不是。
或许,即使是她亲自生下的小孩,她也不会产生爱意。
一股悲伤不知不觉间蔓延开来。
怀孕让她身心俱疲,度日如年,
渐渐的,她都已经记不清来到这里多久了。
那本小小的日记本也落上了一层厚灰,静默地躺在记忆的角落里,无声无息。
预产期快到了。
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扶着肚子,想要走出房门喝口水。
手搭在门把手上,突然,外面传来一阵说话声,她身子一顿,不由得将耳朵贴在门边上。
“···有问题的话扔掉就行了!”
老太婆的声音。
她忍不住皱眉,扔掉什么?
随后是于启有些犹豫和纠结的声音。
“可是那毕竟是我的孩子啊,怎么能就这样扔掉···”
老太婆声音尖锐,似乎有些升起愠怒:
“有问题的孩子会拖垮你的下半辈子!而且又不是只让你老婆生一个孩子,多生几个健康的不就好了!”
听到这,饶是傻子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她马上要生的孩子是有问题的,因为月份大了可能无法进行处理,而接下来,她还要作为这家人的生育机器,继续生下恶魔的孩子。
一颗心被人紧紧抓住,在绝望地掏出,毫不留情地扔在冰天雪地里。
她再也忍不住地嘶声大哭起来,煞白的脸上眼泪横流,满是绝望。
爸爸妈妈,
我大概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医院里,生下了一个小女孩。
先天残疾,同时又伴有严重的智力缺陷。
可是于启在看见那个小宝宝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她,那是一双跟她妈妈一模一样的双眼,能装下最美丽的星辰银河。
她虚弱的躺在病床上,嘲弄地看了看坐在身旁,怀里抱着婴儿的他,冷笑一声:
“···呵,于启,这就是报应,老天有眼!你们家就该断子绝孙!”
从屋外打水进来的老太婆一听到最后四个字,立刻暴跳如雷,飞速冲到她病床前,指着鼻子怒骂:
“呸你个贱蹄子!居然说出这种不吉利的话!等你出院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眼底乌青浓厚,低垂着脑袋,一句话也说不出。
真的是报应吗?
那为什么不去折磨他,为什么要对无辜的孩子下手?
襁褓中的婴儿闭着眼,娇小的手却紧紧抓住他的手指,一张小脸白里透红。
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直直滴在婴儿的眼皮上。
他后悔了,
真的后悔了,
可是早已经走投无路。
出院后,在家里坐月子的她,眼眶渐渐猩红,声音嘶哑,她绝望地冲他吼:
“不是说好了生了孩子就放我回家吗!让我走啊!你们到底要怎样才会满意啊?!是要我死是吗!”
她抓起枕头,奋力往前一扔。
他没有躲,只是低着脑袋,浑身渐渐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明明早就知道答案的她,依然还在绝望地哭喊,长期以来的憎恨,愤怒,无助,悲痛一点一点击溃她脆弱的神经。
全面崩溃在压抑许久的歇斯底里中爆炸,
“到底要我怎么样啊···我只是想回家啊!我好想我的爸妈,他们一定到处在找我,他们只有我这一个孩子!只有我啊!”
“为什么你们这些人要剥夺掉我的人生?!你们没有良心吗?你们难道不会半夜被吓醒吗?我只是一个还没领到毕业证的学生啊!”
“我想回家···我想吃爸爸做的烤鸭,我想躺在妈妈怀里··我只是想回家···”
“我真的只是想回家···”
“我好想妈妈···”
她哭到失声,面色惨淡如死人。
也许从她被抓到这里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死了。
他双膝跪地,也早已泪流满面。
会放她走吗?
会让她离开吗?
也许在一开始,他看到她悲戚哀伤的双眼,也曾真心实意地想送她回家。
但是现在呢···
他也感到绝望,五脏六腑碎了个遍。
他不会,
他舍不得,
最无可救药的是,他已经深深爱上了她。
爱是天底下,最扭曲最恶毒的诅咒。
后来,她依然留在那个小地方。
直到两年后,她再一次怀孕。
在她肚子里的孩子六个月大的时候,
某天中午,老太婆突发脑溢血,死在了麦田里。
小小的木屋里摆设灵堂,挂起白帐,来来往往不少人进行吊唁,
最后,出门,抬棺上山,送别长眠之人。
那个晚上,他失魂落魄地坐在饭桌上,一双筷子停滞在半空中,半天也没有夹起菜。
她面无表情地夹了一块肉放到他的碗里。
他愣愣的,失去焦点的瞳孔慢慢亮起星点。
半晌,他扒了口白饭,哽咽着说:
“···我是被她捡回来的,不知道是谁把我生下来,然后丢在山上,是她那天刚好去砍柴,我才能活下来···”
“从小到大,她都很疼我,虽然总是凶巴巴的,但是把我当成亲儿子看···”
他的声音沙哑无比,像是用生锈的锯子割木头,难听又悲伤。
坐在对面的人没有吭声,也没有看向他,只是安静地吃着菜,像空气,又像是不存在一般。
大门敞开的屋外,落日给不远处的群山镀上一层金光,晚风推动着一朵又一朵暮云,不远处上半部分弯曲的大树枝叶沙沙作响,夕阳步履很快,它有些着急回家。
暮色浓了,但夜晚还没有降临。
他凝望着屋外,轻声说:
“等这个孩子生下来,你就回家吧,早点去见妈妈。”
她没说话,只是木然苍白的脸上,
突然掉落了一滴水珠。
生产那天,又是一个小女孩。
他稳稳地抱住她,笑了笑,
嗯,这个像他多一点。
小孩在他怀中哇哇大哭,他轻轻哼唱,轻柔地晃了晃,直到小女孩再一次回归安静。
他笑着笑着就哭了,
他说:
“从今天起,你就叫于来。你有一个漂亮姐姐哦,我们要一起保护姐姐,好不好?”
小女孩朝他咧开嘴,像是能听懂他说话似的。
“走,我们去看看妈妈。”
他抱着小女孩,往病房里走。
那是一间双人病房,另外一个产妇已经沉沉睡下。
窗明几净,此时正是春天,窗外一片翠绿,生意盎然,是万物复苏,重燃生命的好季节。
这一胎她是剖腹产,半梦半醒间,她睁开了惺忪的双眼,麻药退去,刀口隐隐泛疼,身上挂着止痛泵,此时身边暂时没有人。
她脸色惨淡,咬紧牙关,硬是忍着身体内五脏六腑被撕开的疼痛,慢慢坐起身子,翻身走下床,肠子里面似乎在搅动。
但她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大颗大颗冷汗涌了出来,她撑着栏杆,站定在地上。
没关系的,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她轻轻笑出声,鼓励着自己。
然后,一步一步,用尽全身地力气挪动自己的步伐,
快了,马上就要到了,
爸爸妈妈,我马上就要来见你们啦。
沉重的脚步变得轻盈起来,肥大肿胀的身体长出了翅膀,带领着她,看到了窗外的温暖阳光,蓝天白云,热闹人间。
柔和的春风慷慨地拥住她,
像妈妈的怀抱一样。
她高昂着脑袋,张开她的翅膀,笑意晏晏,
“爸妈,我回来啦。”
窗台上,
在那双翅膀的帮助下,
她走向了新生。
高楼内,有人叹息:我没能抓住她。
吹过的风也叹息:我没能接住她。
地上的草也叹息:我也没能接住她。
地板笑了一声:放心,我接住她了。
停在枝干上的小鸟展开双翼,飞向广袤的蓝天,
它欢快地笑着:
开心点,我带她回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