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野草和野花①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觉得妈妈好像跟其他人不太一样。
在她的印象里，爸爸一直是一位十分儒雅的医生，他温润的眉眼总是含着笑意，对她包括周边的邻居，都是温和有礼的。
小时候，她最喜欢爸爸。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对妈妈很冷淡。
平时对人笑容满面的他，一回到家，笑容立马无影无踪，每次跟妈妈说话，整个人都是冷若霜冰的样子。
她曾经悄悄问爸爸，为什么一对着妈妈他就不笑了呢？
爸爸没有立即回答，相反是紧紧抱着她，把下巴搁在她小小的肩膀上。
然后，说话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因为你妈妈有病。”
她不明白，爸爸不是专门救人的医生吗？
“爸爸，你不能治好妈妈么？”
他的声音好像有一些难过。
“我试过了，没有用。”
爸爸松开她，宽厚温暖的掌心轻轻抚摸她的头顶，他很温柔地说：
“静文以后不要变成妈妈那样，那样的人是不会得到喜欢和爱的。”
她太小了，只是似懂非懂地点头。
她很难理解爸爸口中“那样的人”到底是什么人。
后来有一天，一向沉默寡言的妈妈，突然变得狰狞又疯狂，把客厅的东西通通砸了个遍，一边嘶吼一边哭喊。
她蜷缩在卧室小小的角落里，死死地捂住嘴巴。
妈妈，好可怕。她想。
门外噼里啪啦的响声持续了很久，又忽然止住，房门被重重推开，一个纤细的身影嗖的冲了进来。
“你在哪里！给我出来！翟静文！出来！”
她缩在长长的窗帘后面，听到妈妈在大声叫唤她的名字，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哆嗦着身子慢慢爬了出去。
“妈妈···”她忍着哭腔，看向那个满脸怒容的女人。
妈妈发现了她，双目猩红，像是野兽终于狩猎到了食物，狠狠抓住她的胳膊，再用力拽到自己跟前。
妈妈平时姣好秀丽的面容，在此刻幻化成了扭曲的恶鬼。
“看看你的好爸爸！他不要我们了！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了！难怪他每天对着别人嬉皮笑脸，一回到家什么表情都没有，原来一早就想好跟那个贱女人勾搭在一起了吧！”
妈妈修长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了她的胳膊里，缓缓地渗出血来。
可她只是紧紧地咬住下唇，内心的恐惧使她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贱男人急着跟我离婚就是想光明正大地跟骚狐狸在一起！这下好了，你爸爸再也不会要我们了！不会有人爱我了！再也不会有人爱我了！”
她望着妈妈阴沉可怖的脸上眼泪却一直不停地往下掉，颤抖着声音说：
“妈妈不会的，我爱你，还有我，我会一直爱你。”
“我永远不会离开妈妈的。”
“妈妈，你还有我。”
眼前小孩眼泪汪汪的，声音抖得厉害，像在安慰，又像在发誓。
妈妈的身子顿了一下，原先用力的手渐渐松开，继而温柔地抱住她，
“对，妈妈还有静文，还有静文！你一定不会离开妈妈的对不对？你一定会听妈妈的话对不对？”
妈妈也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双腿跪在了地上。
她小小的脑袋坚定地点头，“会的，我全都听你的。”
一句话，在一瞬间变成安神药，妈妈紧张又焦灼的内心平静下来，又搂着怀中的她哭笑不停，叫人看了俨然一副疯子模样。
可她只觉得，妈妈的怀抱好温暖。
自从爸妈离婚后，妈妈就把她藏了起来，拒绝爸爸的探视，一开始爸爸还会义正言辞地搬出法律来试图说服妈妈，后来，冷眼拒绝得多了，爸爸也就不再来了。
一年后，爸爸再婚了，次年，生下了一个小女儿。
比她小七岁。
那一天，妈妈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眼底凶狠而又坚定，
“静文，你一定变得优秀，一定要让那个该死的男人后悔离婚，让他后悔抛弃我们母女俩！一定一定要让他痛不欲生！”
直到长大后的她回过头来看望自己的童年时，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只是妈妈报复那个男人的工具。
时隔多年，妈妈依旧深深爱着那个儒雅斯文的男人。
年幼的她问自己，爱妈妈么？
爱的，一定是爱的，因为妈妈是这个唯一爱她的人，不会离开她的人。
所以她一定也是爱着妈妈的。
无知又自大的她给自己画地为牢，心甘情愿地成为妈妈的爪牙。
后来，她从小小少年，慢慢长大，成为了书中的青春少女。
十六岁的她，凭借自身努力，考进了风尧最好的高中。
妈妈为了让她更加专注于学习，特意花钱又托关系，买了在学校里的教师家属房。
那个时候的她很开心地认为，妈妈一定是全世界最关心她的人。
进入一中后，她发现原来初中和高中的区别这么大，之前经常蝉联全校第一的她，到了高中后，发现连前五十都很难考进去。
学习压力越来越大，与之而来的还有妈妈对她的态度也越来越怪异。
妈妈的情绪经常变得十分暴躁，尤其在看到她的成绩之后，没有考到年级第一，那就不是最优秀的，那就不会让那个男人后悔，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下来，就变成了妈妈永无止境的咒骂。
童年那场吓得她连话都说不出口的破碎声，再一次的，乃至于以后，毫不留情地震碎她的耳膜。
回家，变成了最惊悚恐怖的噩梦。
她忍不住开始怀疑妈妈的爱。
那些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关切，爱护，顷刻间化成利箭，踏空而来，直直地射中心间。
而她避无可避。
最绝望的那一段日子里，上天慷慨得让她遇见了足以惊艳一生的少年。
那天是一节体育课，她正好经历生理期第二天，老师要让他们集体跑圈，每个人都得跑上四圈。
她不敢请假，只好咬牙忍着。
塑胶跑道上，班上的人稀稀拉拉地散成一片，玩闹似的跑步。
第三圈的时候，脸色有些发白的她，不慎脚一崴，整个人跌倒在跑道上。
可是，班上没有人过来帮忙扶一下她。
她平时不怎么说话，在班上的存在感估计比黑板报还低。
操场上人很多，有些视线落在她身上，她觉得尴尬又有些崩溃。
突然，胳膊被人轻轻握住，她扭头顺着方向看过去。
一个身形颀长，五官俊挺的男生正双眼担忧地盯着她，
“同学，不要紧吧？要不要去旁边休息一下？”
清冽干净的声音，挨得极近的身体上传来淡淡的薄荷气息。
她感觉脸颊有点发烫，连忙开口拒绝：
“不用了，谢谢你。”
男生狐疑地瞟了一眼她的膝盖，不确定地再开口：
“真的吗？”
她一个劲儿地晃动脑袋。
他见状便松开了她的胳膊，笑着朝她挥手道别。
“行嘞，那我踢球去了，拜拜。”
那是一个非常爽朗的笑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乱跳的心脏好久才平缓下来。
强撑着跑完圈的她，难得没有急着回教室学习，而是坐在宽大的看台上，小心又认真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啊，找到了。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心底升起一股雀跃。
男孩修长笔直的腿触碰到球的那一刻，身子一扭，足球像是列车一般飞驰出去。
球进了！
男孩们欢呼地抱在一起呐喊，声音大到似乎上天都能听清。
如此生动，鲜活的少年。
习惯面无表情的她，嘴角一弯，轻轻地笑出了声。
再一次见到那个明媚帅气的少年，是一个雨天。
窗外下着瓢泼大雨，闪电和雷声此起彼伏。
晚自习后，很多人都离开了。
没有伞的她，虽然离家近，但还是想尽可能地拖延一点时间。
反正，妈妈又不想见到她。
对面高二的教学楼里，零星亮着几盏灯，依旧有人在埋头苦读，给未来绘图。
她蹲在一楼的走廊里，双眼呆滞地盯着屋檐下的雨帘。
“好巧啊同学，又见面了。”
一道清冽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她急忙看望一旁。
“没伞回去吗？你是走读生？”
双眼带笑的他相当自来熟，很自然地跟她聊天。
心跳再一次变得有些紊乱，她有些害羞地不敢看他。
“我家就在学校里，想等雨稍微小一点再回去。”
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蹲在她旁边，一下子两人离得很近。
“呐，给你。”
他肌肉匀称的手臂伸过来，笑得神秘兮兮。
心跳此时像是在擂鼓，越来越快。
“这是什么？”
他亮晶晶的眼睛好看极了，“糖，别皱眉头了，吃点甜的心情会好一点。”
她红着脸接过，小声道谢，心里突然庆幸此时是晚上，他看不清楚她的神情。
然后，他起身把一柄折叠伞放在她身旁，像第一次见面那样笑着挥手，“伞就不用还了，早点回家吧，我先溜咯。加纳~”
说完，少年一头冲进雨水里。
她震惊着眨巴眼睛，正打算将伞还回去的手僵在半空中，还没来得及放下。
少年又突然跑了回来，拿书包挡着脑袋，一本正经地大声说：
“忘记告诉你了，加纳是日语里拜拜的意思，这下我真溜了啊！”
他又撒开脚丫子跑远了。
一来一去，有点无厘头的怪诞。
总感觉脑袋不太聪明的样子，
但是，真的好可爱。
雨夜里，少女笑弯了眉眼。
心里突然十分强势地跑进了一位呆愣的少年，
他的笑容，让她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好想知道他的名字，好想再见他一面。
好像，有点喜欢他。
叫苦不迭的，被各种难题裹挟的高中生，一旦有了心动的人，好像就会开始期待上学，枯燥的生活因为喜欢的人而变得生动有趣起来。
她也不例外。
总是在课间盼望着他的出现。
开始偷偷照镜子，整理自己的发型。
会幻想下一次见到他，应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
不善言语的她，因为心之所向，开始勇敢地跟身边人搭话，旁敲侧击搜寻着他的信息。
好像是三楼的同学，
好像成绩很不错，人缘也很好，
好像暂时没有女朋友。
当他再一次经过她的窗边时，按捺住心底激动的少女，连忙扯着同桌的衣袖，用手指向他移动的身影。
“是他是他！”
同桌抬眼，小声惊呼：“是孟思远啊，他老受欢迎了。”
一瞬间，她的心情很复杂。
原来她喜欢的人也正被很多人喜欢着啊。
心里酸酸的，但也有些小骄傲。
后来，她又打听到，他的理科成绩相当好，等到高二分班的时候，应该是在理科尖子班。
于是，她学习更加拼命。
因为她一定要走近他，一抬头不需要很远就能看见他，一定要自信满满地站在他面前说出她的名字。
她是那么渴望能再一次跟他说话，
渴望着再一次见到那双灿若星辰的，专注凝视着她的眼眸。
很幸运的，她凭借倒数几名挤进了那个理科尖子班。
终于能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了，她在心里笑得甜蜜。
与他再一次相见时，他温柔地喊着她的名字。
霎时间，心花怒放，所有熬的夜仿佛都变成了天光大亮的晴天。
她内心无比欢呼雀跃，在学校的每一天都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后来，她跟一个女生成了同桌。
那个女生长得很漂亮，不同于班长明艳大气的美，像是一道清澈透亮的溪水，五官秀气，气质出尘，双眸如同高山湖泊般动人。
同桌的物理很好，单科没有跌出过班级前三。
但是她又听说同桌的家境非常不好，甚至需要领低保。
说实话，在得到这个信息的时候，她忍不住内心泛起一阵怜悯，觉得同桌肯定跟她一样，生活艰苦，又没有人会疼爱，帮扶。
于是，她总是温声细语地跟女孩说话，还时不时给女孩带一些好吃的零食，太过寒碜的家境不仅让女孩在班上遭受一定歧视，还时不时有一些难听的话语。
毕竟这个班上，几乎有一半是关系户，还是独生子女。
从小养尊处优，被家里人捧上天，连带着对人的态度都相当恶劣。
她下意识地以为女孩跟她是一样的人，所以主动伸出了好朋友的橄榄枝。
可是，她渐渐发现，女孩好像格外地坚毅和强大，在面对各种流言蜚语前毫无惧色，相反还坦坦荡荡地承认自己的家境状况，无论遇到什么，女孩总是扬起从容的笑容。
她不明白，为什么女孩能够拥有这么强大的内核力量。
就像是开在冰山石缝里的花，所有的恶意被她当成养料，拼了命地茁壮成长，阻力越大，她越强大。
不对，应该是怎么也烧不尽的野草，风吹得越狠，她反而长得更快。
作为旁观者的她，第一次，深深地感到了羡慕。
不是成绩，也不是相貌，而是女孩的决心。
潜藏在身边的太阳，衬得她越发阴暗颓败。
但是，她都觉得没关系，反正自己已经在慢慢改变了，没准哪一天也能跟女孩一样坚毅呢？
可是有一天，她从厕所回到教室的时候，
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她的座位上，
她呆愣着望着不远处的景色：
漂亮出众的女孩正低头说着什么，似乎是在讲题目，她忍不住拿起笔在本子上面圈圈画画，
而与她挨得极近的男孩，注意力却不在题目上。
他低着脑袋，嘴角却悄悄弯起，温润明亮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向女孩。
那是她最熟悉的，充满爱恋的温柔眼神。
那一刻，世界像是失去平衡点在她脑海里轰然倒塌，
一个念头盘旋在她脑中：
不可以，唯独他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