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往事不可追(六)
阆风巅,这座平时他随便就能飞上去的山峰,此刻高得宛如天堑。
一路上,他有想过很多事情。
比如那个忽然冒出来一招收服妖兽的家伙是谁?
又比如那人到底是为了考验他,还是要惩罚他不顾苍生,或者根本只是在捉弄他?
要是被骗了怎么办?
这个想法只是稍微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时浅就苦笑一下。
被骗就被骗呗,还能怎么办?
他下意识地扶了一把背上的风涯,喉间有些酸涩。
他真不该装死隐瞒这么久,以十七的性子,就算告诉他真相又能如何?
十年了,十七守着那座空坟,他却从不肯踏出那一步去相见。
可惜现在后悔来不及了,他很明显的感觉到背上的人是靠着那缕神力才保住了心脉,如果不尽快爬到山顶,十七就会死。
阆风巅,是灵麓山的最高峰,是连飞鸟都很难飞跃的地方。
“别担心。”时浅自言自语,不知是在安慰背上昏迷的风涯,还是在安慰自己,“很快就到山顶了。”
那时候的他早已经筋疲力竭,从帝王谷追到太曦城,最后追到灵麓山,他根本不敢闭眼,仿佛只要倒下就再也无法站起来。
那座山不知是什么时候登顶的。
十指磨得血肉模糊,鞋子半途就坏了被他扔下了山。
他从来没有如此狼狈过,却也从来没有如此坚定过。
很远很远,他就开始忐忑不安。
他不害怕被骗,只害怕没有人能救十七。
万幸,天帝站立在山巅,微笑地看着他,然后轻轻一勾手,将两人收入了掌心。
再次醒来,他在一片神力清澈的云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飞升,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被他实现。
“为什么?”他按着胸膛,能清楚地感觉到身体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不解地望着对方。
天帝轻道:“他救了无数人,功德无量。”
时浅低头,默默握紧了双拳。
天帝接道:“而你,救了他。”
这句话说完天帝就消失不见,只将他们两人留在那里自行修炼。
他好奇地站起来,才走出几步就看见前方的空气上赫然浮现出无数密密麻麻的小字,不由倒抽了一口寒气。
天规,比人类的法令还要严厉一万倍!
风涯是在昏睡了几天后才逐渐清醒,睁开眼睛的刹那,时浅羞愧地避开他。
然而他竟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伸出手轻轻抓住他。
那只手还是冰冷的,慢慢用力,紧握。
那一刹那,好像所有哀伤的过去都烟消云散。
伤势很快恢复,时浅几番欲言又止后,风涯主动道:“你想问什么?”
时浅往远方望去,可惜以他当时的功力还无法穿过云层看到千里之外的帝都,轻声问道:“皇位,你不要了?”
风涯怔了一下,笑道:“皇位,我本来也不想要。”
时浅皱眉:“可你那十年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不就是为了争夺皇位吗?”
风涯认真看着他,回道:“我不是要争皇位,而是不想你为我打下来的筹码被浪费。”
时浅这才想起西荒大漠那两年的苦战,回道:“仅有那些不够吧?”
“恩。”风涯点头,用一种奇妙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又在下一秒瞬间移开目光,眺望远方,“我只是不想再失去重要的人,不想他在我身边,我却无能为力,所以我一定要变强,要夺权,要夺位,但是……”
“但是?”
风涯坐在地上,托着下巴笑起:“但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自古皇帝不也梦想着飞升成仙?我已经跳过当皇帝,直接修成正果了。”
一年后,苦寻无果的光华皇帝在太曦城为十七皇子举行了国丧,追封为“天佑太子”,寓意为天佑仙瑶。
举国哀恸。
时浅笑嘻嘻戳着风涯:“看,他们要为你修金身神像呢!神明享百姓香火,功德越多,功力越强。”
风涯正盘膝打坐,根本看也没看,似乎也很不喜欢自己“死”后的加封和谥号。
三年后,光华皇帝驾崩。
时浅又戳着风涯道:“那是你爹,不去看看吗?”
风涯连动作都没有变化,依然沉默。
十年后,战乱再起,二十年后,灭国。
风涯的表情看不出有什么波动,只有他知道,这二十年里,风涯曾经数次违规下凡,试图力挽狂澜,可惜天佑太子,终究无法庇佑仙瑶千秋万代。
风涯开始厌烦这个称号,每每有人提起,都会矢口否认。
很多年后的某一天,江浅忽然认真问道:“十七,你恨他吗?”
这个他,不用指明,两人都清楚是沈恹。
如果不是师兄分出了恶骨破坏月湖结界,那只大妖根本无法逃出,也就无法重创仙瑶。
仙瑶这么快覆灭,沈恹就是罪魁祸首。
风涯没有回答,那一瞬的沉默,像尖刀刺入他心底。
往事一幕幕涌上心间,直到一声惊雷炸响,江浅才恍惚回神。
下雨了,白天还是阳光明媚,晚上竟然下起了暴雨。
江浅推开窗子,望着漆黑的深山,忽然掠出,消失在夜幕下。
他要去的地方,是灵麓山深处的万神殿。
江浅随手点了一盏灵术灯,径直走到一尊神像面前。
脚踩十六颗头颅,是他当年辉煌的战绩。
但他被世人称做“复仇之神”,却是因为十七杀了娴妃一族,被误以为是他罢了。
他轻轻擦拭上面的青苔,看见一只蜗牛停在鼻尖。
“呵呵……”江浅轻笑,“上次来你就在这趴着,这么久了还不走?”
他伸手抓住那只蜗牛,脸上瞬间微微一沉。
那只是一个空壳,里面的蜗牛早已经死去。
恶骨忽然剧痛,让他有种极度的烦躁,扔掉了手里的空壳。
有些站不稳,江浅只能一把抓住那尊磨损的看不清的神像,面面相对。
真可笑,一心修仙的人死去,而无心修仙的他反倒飞升成功。
第一次遇到沈恹,也是这样暴雨倾盆的深夜。
他在哀塔山内反复找寻,却始终寻不到传说中的帝王谷。
寒风刺骨,八岁的孩子,筋疲力竭的走着,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这时候,雨忽然停了。
他愣住了,不等抬头就听见一声轻笑:“迷路了?”
一抬眸,十三岁的少年撑着一把纸伞,对他伸出手,温声道:“淋湿了会着凉的。”
那样温柔的笑,铭记终生。
恨不了,怨不了。
释怀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