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战争与生活之间要保持一定的距离
她醒来时闻到一股铁和盐的味道。她眯起一只眼睛。她发出低沉的饥饿尖叫声;她觉得自己即使吞下一头大象,仍然会感到饥饿。
“咕噜?”
床边堆着一盘沾满鲜血的生牛排。还有一张纸条。
“来自母亲的爱。”
母亲非常了解她。
看到一半的时候,她又能思考了。她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她的长袍、丝绸毯子上沾满了鲜血,她的脸上也沾满了鲜血,但她根本没法再去想这些。
“姐姐?”
“呃?”
门开了一条缝。靖在温暖的金色灯光下显得有些暗淡。他走进来,按下墙上的一个小按钮,打开了气灯。她对突然出现的强光发出嘶嘶声。
他脸色依然苍白,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草药气味,但他还是鼓起勇气对她笑了笑。“嘿,姐姐。”
“你还活着,”她喘着气说。
“是的。”
“你还活着! ”
“……是的——哦哦!”
她一把抱住了他。他哽住了。“小心点!还是——温柔一点——”
如意道:“你敢。”
“什么事?”他看上去又傻又困惑,问道。
“你不准在我面前死了!”她戳了戳他的胸口。“从现在起,你不许再中毒。永远。你听见了吗?”
“啊,”靖说。“我会记住的。”
“很好,”她抽泣着说,“我没—— ”
她差点说“快累死自己了”,然后才想起自己本来就脆弱无力。嗯,比现在更脆弱。
“我偷了一匹马,骑了半天,不是为了让你再去受苦!”
“你做了什么?”
“别在意这个,”她摆摆手,不屑一顾地说道。“你感觉怎么样?”
“……好,”靖大吃一惊。“胡医生说只要休息一周,服用治疗药剂,我就会没事的。啊——他还说要向你表示最诚挚的歉意。”
“那个大胖子?”
“…他是我的主治医生,是的——”
“他本来就应该如此,”如意歪着鼻子说道。
“我本来想问你感觉还好吗,”靖叹了口气,“但我觉得你感觉还好。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如意。请洗漱一下,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厨师做了牡蛎洋葱汤。”
他拍拍她的肩膀,转身离开——
“等一下,稍等!”
“什么?”
“你不说点什么吗?”她挑起眉毛说道。“也许,谢谢你?”
“哦,”他说,“呃……好的。谢谢你。”
他们互相注视着。
“什么?”靖警惕地问道。他太了解她了。
“难道我不应该得到一些奖励吗?”
靖眨眨眼。“说吧。”
“我救了你的命。所以你现在是我的了。你要承诺永远为我服务。”
“…我不会这么做。”
“我救了你的命,不是吗?故事里就是这样的。”
“哦,天啊,”他呻吟道,“你还要这样折磨我多久?”
“靖仆人,”她说道,“带我去吃饭吧。这是我的命令。”
她伸出了双臂。
他们又互相凝视了一会儿,然后咕哝道:“……就这一次。”
妈妈不在。靖说她去找梅玲了。
如意在门前踱步等待。靖的伤好了,但一切还没结束。她心里有个结。
她希望凌受到伤害。比靖受到的伤害更严重。
母亲回来时已近午夜,她的衣袖已被红水浸透。她腰间佩着一把剑,已入鞘。如意觉得她知道剑下是什么颜色。
“发生了什么?”
“如意!”妈妈一边说,一边解下了剑鞘。“你醒了!”
“当时你在哪里?”
“去拜访一位朋友。”母亲走近了些,举起双手,似乎要拥抱她,但如意却向后退了一步。
“你的袖子……”
“啊,”妈妈说。然后,她虚弱地笑了笑,“哎呀。我真的该换衣服了。亲爱的,你能帮我看看靖的情况吗?我——”
“你不是去拜访朋友。”
“…不,”她叹了口气。
“你去追凌了。是靖告诉我的。”
母亲叹了口气,但并不感到羞愧。当她看到乌鸦啄食她精心照料的矮牵牛花园时,她脸上的表情是一样的。
“是的,”她说道,“她还告诉我,她是魔王的奴仆!你敢相信吗?太可怕了!”如意不相信母亲害怕了,一秒钟也没有。
“我已经通知了禁卫军。快来。”她拉起袖子,但如意仍然能看到红色。“我们边喝茶边谈怎么样?”
“我们现在在谈。她被关在哪里?”如意不知道为什么,但她突然有一种想见见这个女孩的冲动。想问问她。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魔王的事。太多事情都不知道了。“我能和她谈谈吗?”
母亲犹豫了一下。“亲爱的,没什么可了解的了。啊——顺便问一下,你的旅行怎么样?我想听听你讲讲!是雷震志吗——”
“她到底被关在哪了?”
母亲紧紧抱住自己,有点不安。“如意,我真的得洗漱一下。今天真是漫长的一天——”
“她死了,是吗?”这个想法立刻让人恐惧又让人满足。
“杨如意!”妈妈喘着气说。“够了。”
“妈妈,她告诉你了吗,或者她承认了吗?”
“后悔-”
“你对她做了什么?”
“哦,这有什么关系?”母亲说。她脸上闪过一丝恼怒。“你为什么要关心这些小事?她是个婢女,如意。一个叛徒。她毒死了你的哥哥。”
“我不是为了她才问的,”如意说道。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我不在乎凌——我想让她受到惩罚!”
站在她面前的这个浑身是血的女人不再是那个周末出去摘桃子的阳光女人了。这是另一个人,另一个与母亲共享身体的人,是时不时露出的第二张脸,她不知道她是谁,这让她很困扰。她很困扰,因为母亲觉得她不值得信任。
她突然想到:“妈妈……你杀过多少个像她这样的人?那些来伤害我们的人?”
“如意……”母亲摇摇头,“让我来操心这些事情。你操心你自己的聪明才智,好吗?”她伸手揉了揉如意的头发,但如意却从她身边走开了。
“在山里,”她说。“我遇到一个自称是雷震志的人。他还有另一个名字,马库斯。”
母亲的脸一下子变得茫然起来。
“马库斯,”她说。
“他自称是‘恶魔之王’。变身后,他身高九英尺,背上长满尖刺,肌肉发达。”
“他变成了恶魔。就在你面前。”母亲的嘴唇颤抖着。
“是的,”如意说。“他说你们以前打过架……他和森打架,把她打晕了。他说……他说他只是想给我们指点。然后他就走了。”
如意起初以为母亲是因为害怕,嘴唇才颤抖,眼睛才眨动。
然后她意识到那是一种难以掩饰的愤怒。
母亲试图掩饰,但她的情绪却在脸上展露无遗。她脸上挂着一丝温和的微笑,但只要笑容一闪,愤怒便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她眼中闪烁着冷酷的光芒。
“他应该明白这一点,”妈妈说。她下巴的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
“我现在已经长大了,快十六岁了,妈妈,”如意继续说道,直视着她的眼睛,抑制着退缩的冲动。“你不需要保护我——不,你不应该保护我。我应该知道。”
“他问你什么事了?”母亲紧紧抓住如意的肩膀,如意喘着粗气。
“凌怎么了?”她反问道。
“火烧过后木头会怎么样?”妈妈厉声说道。她指了指空中。“说实话,如意。别再说了!现在我们坐下来,你告诉我在山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明白了吗?”
如意说话的时候,母亲一直保持沉默,但与父亲不同,她从来都无法长时间地保持火势。她的脸开始变红,双手握拳放在大腿上。如意不得不在中途停下来——“母亲!”
“是的?”
母亲这时才意识到自己释放了多大的气势,空气仿佛被紧紧地吸住,像是有一把把无形的利刃,如意不敢吞咽,生怕不小心割伤自己。
“啊!”母亲说着,往后退了一步,用手匆忙地梳理着头发。“对不起!对不起。”她好像被惊醒了,眼睛颤动着。她脸上的冷酷融化了;空气中的刀子也融化了。“我们,啊,有一段故事。”
“是啊,”如意咽了口唾沫,说道,“他提到过这件事。”
“谢谢你,如意。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母亲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本想表现得友善,但她却被那冰冷的握力吓了一跳。“我会立即通知皇帝的。你很勇敢。”
“森很勇敢,”如意声音沙哑地说道。“受伤的是她。本来应该是……应该是我。”
“并不是。”
如意猛地抬起头,“啊?”
“不是你,是森。你什么也做不了。如果你采取行动,你只会让自己陷入危险。”母亲的笑容很平淡。“亲爱的,责怪自己是没有用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做的是对的。就像你说的,你已经长大了,应该知道。”
父亲可能会这么说,但母亲的话似乎更仁慈一些。
如意仍然弯着腰。“我……也许吧。我不知道。我还是觉得——我不知道。我应该——我——”她沮丧地打断了自己的话。“我一直在想——我应该更坚强一点?这不是很蠢吗?”
“哦,如意……”妈妈凑过来,用一只大而温暖的手臂搂住了如意的肩膀。
“你必须保持……”她停顿了一下,好像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词语。“……战争与生活之间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你在战争中做或不做的事情……你不能让它们进入你的生活。不然你会把自己逼疯的。木已成舟。逝者已逝;让死去的东西安息吧。”
如意似乎觉得母亲在跟她说话,但又似乎没有。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茫然的神色。
“这就是你对凌做的事吗?”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犹豫不决,似乎在担心自己要说的话。或者担心如意是否准备好听她说话。
“告诉我。”如意催促道。
“我发现,”她慢慢地说道,“在战斗中,你不应该把敌人看作一个人,而应该看作一个谜题。两者之间必须保持距离。我很难伤害别人。但我很容易解决谜题。为了你自己着想,最好在解开谜题后就不要再想它了。我尽量不这么做。一旦你给谜题起了名字,给了一张脸,给了一个微笑…… ”她毫无幽默感地笑了笑。“它就会伴随你很长时间。”
“你是怎样做的?”
“嗯?”
“我的意思是,把战争和生活分开……”如意希望自己能像母亲一样,拥有第二张面孔。她希望自己能就此摆脱内疚和自我憎恨。
“好吧,”母亲说。她的笑声毫无说服力。“你父亲比我更擅长。如果你相信的话!我……”母亲把目光移开,叹了口气。“我努力了。但我还需要成长。”
那天晚上,如意给森写了一封信。她为离开得太匆忙而道歉。她说有急事。她在信的结尾写上一封茶话会,她写了三次,划掉三次,又改了三次。她带着幸福的叹息把信寄出去了。
就在那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一天多没有想过婷婷了,也没有为她哭过。
一想到她,她就仍感到喉咙发紧。
但她感觉自己在好转。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