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随叫随到
接下来有一周的时间,顾森宁不敢出现在曾盏盏面前。
他就像做贼似地苦守在彧林台小区门口,关注着她每天的生活轨迹,她几乎不怎么出门,一般是曾家人过来找她,但待的时间不长。
她回了三次曾家别墅,吃了晚饭就被司机送回彧林台,在地库下车,自己上楼。她去了两次图书馆,一次是司机接送,一次是自己出门坐公交车,戴着口罩和帽子,手持盲杖,应该是凭着记忆在黑暗中琢磨盲道的存在,有迟疑有误判,但她依然没有停下往前走的脚步。
大概……她不想遗忘这个社会现有的样子吧。
她去到图书馆,在盲文书籍的那个楼层,找了几本书,安静地坐在那里,一坐就是半天。
顾森宁跟着坐在不远处,手捧着无字天书,厚厚的一本,密密麻麻凸显的小孔,他的指尖触摸之下,心口是一种无以言表的痛楚和不安。
他的目光定睛到曾盏盏的脸上,长发垂落,遮了一半脸颊,从容、安宁、优雅。
她身前放着一本盲文书籍,双目的视线涣散,指尖正在细细地触摸着纸张上的盲点,从左至右缓慢地挪动,一个盲文一个盲文地过着。
顾森宁于心有愧,得知她失明不过一个月,她就对黯淡无光的世界如此得心应手,独自生活、独自出行、阅读盲文,想必是她在还未失明的时候就已经反复练习过了,以至于如今……成了习惯。
他无法想象,她究竟以什么心态去接受这个痛苦不堪的事实!她肯定吃了很多苦,受过很多挫败……
他明白,她在努力适应黑暗的世界。
要是那场车祸中,他侥幸没有死去,如今生活在黑暗里的,便是他……
她在替他承受这一切。
不仅承受着,要是没有那场官司,他甚至毫不知情!他可以日复一日如常地生活和工作,她却一生都活在悲惨中,他依然讨厌那个张扬跋扈的曾盏盏,又或者,只会好奇她怎么在不知不觉中淡出了自己的世界……
其实,曾盏盏不止在努力适应,还在不断说服自己。每天的精神紧绷,加之骨子里的自尊,她不会允许自己把懦弱表现出来!绝不!
可她再怎么伪装坚强,四年里再怎么全力以赴,始终还是会怯场,无力感如影随形。
今天,曾盏盏迟了许久才从图书馆离开,借了两本书。
此时正值傍晚时分,夕阳余晖褪去热烈,光的温度很是柔婉,但对于刚从冷气里出来的曾盏盏,还是感觉到有点反差。
她脱掉口罩和外套,继续往前走,图书馆到最近的公交站,要穿过一个公园,这个时间段出来活动的人群越来越多。
小朋友跑步、骑车的声音忽远忽近,拍球、跳绳的声音此起彼伏。
熙熙攘攘的人流涌动,噪音干扰,令曾盏盏开始烦躁,静不下心来思考下一步。
跟在她身后的顾森宁发现了她的迟疑,是忘记路的方向了吗?
“豌豆你别跑!”这个女高音从十几米的地方响起!
“豌豆你别跑!”似乎离她越来越近,五米、四米、三米……
顾森宁看到了那个人在追一条名叫“豌豆”的金毛狗,狗跑得很快,脖子上的绳子拖在地上,直冲曾盏盏这个方向!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本想要挡住那条狗的靠近,可狗越是被追越是兴奋,速度之快,快到顾森宁来不及!
金毛狗倒是没撞上曾盏盏,可狗绳却打在曾盏盏的脚上!
曾盏盏毫无防备,只感觉右脚脚踝被一条绳索圈住,接着就被一股力量拖离了地面一些距离,身体瞬间失衡!
顾森宁眼看着她被狗绳绊倒,千钧一发之际,接住了她的身体!
曾盏盏闭着眼睛,做好了吃痛的准备,却跌入柔软的“地面”!
狗跑了,追狗的骂骂咧咧声也过去了。
顾森宁抱着她一同摔倒,怕她磕碰,护得结实,手肘落地的时候被坚硬的泥土地撞击得猎猎生疼!
曾盏盏整个身子压在上方,她触摸之下才发现是一个人!
“你没事吧?”顾森宁见她极速褪去血色的面孔,连双唇都泛白!她吓得不轻!
常人摔倒,根本不至于吓成这样,而她不同,面对一切未知……
在他们摔倒的同时,成天跟在曾盏盏五六米远的一男一女及时跑了过来!他们是曾家安排在她身边的保镖,没有特殊情况下,他们是不会出现的。
过来看到顾森宁接住了她,她也没有受伤,他们便止住了脚步!那是因为曾家人不让曾盏盏知道有保镖时刻跟着她,只要人没事,就不要插手,绝不能被她发现!
曾盏盏大惊之余,缓了好久才缓过神来,声音是顾森宁的,那么,她是坐在顾森宁的大腿上?
顾森宁见她不说话,小脸还是惨白惨白的,赶紧先让她从自己身上下来,安顿她坐在草地上,“曾盏盏,你说话,是不是哪里摔疼了?”
曾盏盏回神,喘着大气,肩膀上挽着的帆布袋、手里的外套和盲杖通通不知所踪,她也无心去找。
顾森宁还在翻看她的手和脚,确定没有外伤,又怕她伤及哪里的骨头,“能不能起来?”
曾盏盏摇头,还是坐着,吓到目瞪口呆,小小的事故她都无法躲避!
顾森宁见她还知道回应,才松了口气,干脆也不急着起来了,“你确定你没事吗?说句话?”
“没事。”曾盏盏惊吓过后的声音暗哑。
顾森宁坐得近,观察到她的脸和唇总算回了些红润,“吓到了?”
曾盏盏别开脸,想要掩饰内心的无助,“你为什么跟着我?”
他到底跟着她多久了?她怎么不知道!按理说,爸爸妈妈和哥哥们肯定会让人远远跟着她出门的,保镖应该早就发现了顾森宁也在跟着她,肯定会汇报给家里,为什么没人告诉她!
“你生气了?”顾森宁看她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怎么,还是不相信医院的检查结果?顾森宁,那些医生可是你安排的,你连他们都不相信吗,亲自跟踪我?”
“那次带你去医院做检查,确实是我的疏忽,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可我真的只是想了解你的病情,看能不能治,不行我再换医生,总会有办法的!”
曾盏盏不想反驳,不管是对于他带她去医院,还是眼睛能不能治的问题。
顾森宁一时间不知道可以跟她再说点什么,她以前不是沉默寡言的人,总在他面前叽叽喳喳的,以至于她去美国的那三年,他总有股心里空落落的感觉,一直搞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晦暗不明的状态,直到她一年前回国,上任盛望集团的副总,他们在一个酒会上碰面,那种干扰了他近一千个日夜的坏情绪在那一刻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我的东西呢?”曾盏盏打断了他的记忆回想。
顾森宁从旁边拿回盲杖和手提袋,她的外套落在自己身上,一并交到她手里,“这里。”
“谢谢。”曾盏盏摸索着收好自己的东西。
“那天在医院里,我在你手机里存了我的私人号码,拨出快捷键设置是6。”顾森宁在她检查的空隙,特意查看了她的手机,前面1到5的拨号快捷键都设置为她的父母和三个哥哥。
曾盏盏愣住了,他要干嘛?
随后顾森宁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放到她的左手心,再拉起她的右手,轻轻捏住她的食指,让指尖落在名片上,是他特意命人制作的盲文名片,表面有她可以通过触摸就能够识别的文字。
曾盏盏的指尖随着他的拖动而挪动在名片上,盲文里的数字跃然于心……
顾森宁每移动一个数字,就跟着念出声音:“1、3、5……”
曾盏盏的心迹在这一刻有了微妙的变化……
顾森宁坐着还比她高出好多,俯低身子紧紧盯住她的脸,“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打给我,随叫随到!”
曾盏盏感受到了他体温的逼近,掌心未收,没有要那张名片的意思。
顾森宁主动给她塞进她的包包里,拍了拍名片的位置,“装里面了,回去收起来别弄丢了。”
曾盏盏不置可否,准备起身,“以后别乱动我的东西!”
顾森宁扶着她起来,发现她的裤腿沾了一些草碎,又蹲下去,轻轻拍散着它们。
曾盏盏知道他在做什么,站着没动。
顾森宁立在她跟前,“走吧,我送你回去。”
曾盏盏正要开口拒绝,他很快就将盲杖塞到她手里,拿走她的手提袋,再抓起她的另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臂上,“这公园不止有乱跑的狗,还有很多乱跑的小孩,你要是再摔跤,我可不保证还能不能接住你!”
曾盏盏确实在这方面有点怂,刚才那一摔,把她积攒了那么久的勇气都摔没了!
回去是顾森宁的助理开车,他同她坐在后排,一路无言。
快到彧林台的时候,顾森宁才出声:“六点半了,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
“不去。”曾盏盏抗拒在外头吃东西。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车子很快就驶进了地下车库。
“谢谢你送我回来。”曾盏盏的道谢很官方,没带任何情绪,拿好东西,摸到车门把手就打开出去。
顾森宁赶紧下车跑过去。
曾盏盏听到他跑过来的脚步声,指着他的位置,示意他别过来,“告诉我电梯的方向,我可以自己走了!”
顾森宁止步在她食指指尖这端,“车子停得远,你不让我上楼我就不上去了,我带你到电梯口。”
曾盏盏垂下手臂,意思是同意。
顾森宁叹了口气,牵起她的手往电梯口的方向走去。
曾盏盏没有挣脱,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拉着她慢慢前行。
到达电梯口,顾森宁按了上行键,“那我就不上去了。”
曾盏盏抽出手,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显露。
电梯显示屏的数字在高层,正一个个往下减。
顾森宁趁还有时间,再次强调:“不管任何事情,任何时间都可以打给我,随叫随到!”
曾盏盏立在原地,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因为救你变成一个瞎子,所以你觉得,亏欠我,是吗?”
顾森宁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内心深处是慌乱的,“盏盏。”
这是顾森宁第一次喊她的名字,不带姓氏。
这一声“盏盏”,布满了同情!
曾盏盏特别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说明顾森宁内心的愧疚感越来越重,他每每看到双目失明的她就会产生同情!这段时间他对她的靠近,全是因为她太可怜!
呵,终究还得是她的狼狈,才能换来他廉价的同情。
“这样吧,你给我一笔钱,作为补偿。就从我去美国治疗开始,所有的医药费,还有后续的营养品、定期体检的其他费用,我会让我大哥列出明细的账单给你。然后,我们一笔勾销,你以后不用再因为我的眼睛感到愧疚,不要再来找我。”
他越是频繁出现,越是惹得她心理上和精神上都不痛快,曾盏盏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和可怜!家人的不需要,顾森宁的更不需要!
这时电梯门“叮”了一声,打开,凉气嗖嗖地扑面涌来。
顾森宁有时候真的无计可施,“你能不能不要认为我现在做的这些是可怜你!”
“难道不是吗?”
“不是!曾盏盏!我明确地告诉你!这不是可怜,不是同情,不是施舍!”
“那就是你想减轻你内心的负罪感!只是那个人刚好是我!”
电梯门再次关闭,周边的冷空气又开始回温,上升。
“好,按照你的说法,如果我明知道那个人救了我,还受了那么严重的伤,我还不闻不问,每天过得心安理得,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还是人吗!”
“我后悔了。”
“什么?”顾森宁没料到她话锋突变。
“我后悔喜欢你了,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喜欢你。我要是不喜欢你,四年前我就不会不顾一切去救你,我今天,就不会变成一个瞎子,就不会过得那么惨!”曾盏盏眼眶发烫,鼻尖一阵痛楚!
顾森宁瞳孔骤缩,这番话灌进他的耳朵里,犹如电击一般!
曾盏盏不想让他发现自己眼里蠕动的泪水,微微侧开头,“其实,一直想跟你道歉,真的很对不起,以前是我太冲动,那么不要脸地到处说喜欢你,那么不要脸地到处说你是我的,给你带来了很多困扰。现在想想,我这么做是不对的,因为你不开心不快乐,对不起。”
顾森宁如鲠在喉,说不出话,声音如同消失在他张嘴的那一瞬间。
“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喜欢你了。”曾盏盏咬牙忍着难受,以前是她追着他跑,现在是相反,在曾盏盏这里,只会觉得这是莫大的讽刺!
顾森宁楞在那里一动不动,只知道看着她。
“可能真的是我做得太过分了,这不,我受到惩罚了!”曾盏盏扯了一抹非常难看的苦笑。
顾森宁怔住的神色像是受到了巨大打击,即将一蹶不振!
曾盏盏伸手摸到电梯门,再往边沿摸去,摸了许久才摸到按键!
电梯门再次打开,她跨步进去……
顾森宁望着她走进电梯,他难以置信眼前那个在灯光里美得像个精灵的女孩,美得不属于他的女孩,会说出这些话。
然后,电梯门慢慢合上,她存在的画面越来越小,直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