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卷土重来
这时候的花店,还是那个长了霉斑就用塑料墙纸覆盖在上面的年代。朱敏花店的生意还没有完全红火,门口挂着的喇叭一直播放着今日到货的新花。店内玫瑰、百合、满天星、向日葵挤在一起像一群热闹的姐妹在狭小的空间内热热闹闹地比赛着唱歌,安静的空气中芬芳扑鼻的花香像一把尖锐的钩子死死勾住烈马般奔腾不息的空气。这是一汪小小的泉水,只要愿意掀开塑料门帘走进来的任何一个人都会为琳琅满目的花骨朵驻足,花店老板娘会笑盈盈地从门帘里边儿走出来,热情地给客人介绍每一束花朵的闺名。赵素兰喜欢植物,植物会给人带来安心,开花结果到枯萎老去都能洞见慢慢移动的生命力,这种安稳和期待的感觉让她养成了买花养花的习惯。
雨落在满是尘埃的路面上,激起一层薄薄的雾,朱敏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淡黄色的连衣裙中间系着一根棕色的皮带,金色的圆纽扣嵌在裙面上,灯光下闪闪发光。那时候朱敏还留着长发,披肩长发搭载在肩膀上,比同龄的中年妇女要时髦青春得多。各类鲜花的衬托下,面色是像一盒馊了的食物长出了细细的霉菌,没有任何血色,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地面,鼻头红红的,坐在木板凳上双腿失了章法地摆在一边像单独被拉到红肉市场上宰卖的美人鱼尾,就着最后一丝生气微微颤抖。
周立文一只手叉腰站在姨妈跟前,另一只手像除草机一样梳理着头发,浅色的牛仔外套上斑斑点点的雨滴还未淡去,焦灼像一把烈火点着了整个花店。花店内的空气闷闷的,潮湿的水汽被塑料薄膜拦在外面,周立文头上的汗水划过后脖颈,呼吸间夹着一只跳着乱步舞的士兵,手里的长矛像喝醉了一样没有方向地搏击着空气。
“现在怎么办?”朱敏像一具被人夺舍的躯体,声带机械地发出声音,冰冷而绝望。
“别急,会有办法……”周立文平稳着自己翻江倒海般的呼吸,手掐着眉间骨,紧皱的额头爬出层层抬头纹。
愣愣的朱敏像是被灌了铅,眼睛像是被炸了两个洞,泪水一股一股地往外冒,眼睛和手背都被蹭得通红。突然,喉咙像堵塞已久的河道,毛细血管般细细的哭泣声穿透心里压抑的那道坎,浸润着干涸已久的地表。
“文文……我真的忍不了,我受不了这个怪物,他就是个怪物,他是鬼……”朱敏抬起头来,嘴里发疯般念叨着某种魔咒,走到摆放整齐的鲜花边,几声仓促而刺耳的玻璃破碎声,地上玻璃碴像没守住阵线的老兵和鲜花流水惨死在地上。
朱敏还要继续把花瓶推倒,这种破坏性的发泄方式像被施了某种魔法,牢牢禁锢在朱敏头上。周立文一把拉过姨妈。
“清醒一点!姨妈!”周立文好久没有发自肺腑地怒吼过,这两声叫唤仿佛把朱敏的魂魄从天边重新捡了回来。
周立文走到姨妈身前,两只手重重地搭在姨妈的肩膀上,“从现在开始你记住,这和你没关系,我会处理好,知道吗?”周立文看着姨妈像宇宙黑洞般深邃的眼睛,企图从里面找回方向,“相信我好吗姨妈?相信我。”
姨妈点点头。
“请问还有康乃馨吗?”
赵素兰掀开塑料薄膜从大雨中带着外界的气息走进来,空气中略带积极的分子像小鹿一样撞进花店。赵素兰睁着期待的眼睛朝里望,地上狼藉破碎的花瓣,室内气氛异常的两人,这一切都让手里收伞的动作变得犹豫。
姨妈立刻把脸埋进另一边,背对着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客人,周立文迅速调整状态热情地迎接客人,“有啊,你要什么颜色的?”
等周立文和赵素兰互相看清楚对方的脸,这是那天在老楼报警抓自己和宋航的女生,是那个年轻的女教师。赵素兰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一时尴尬地呛住,过了几秒,支支吾吾地吐出几个字,“粉色的就好。”
周立文带着赵素兰来到摆满康乃馨的花架子边,“这边都是,你自己挑吧。”说完,周立文微微一笑,转身给赵素兰留出独处空间。
“欸,等一下!”
赵素兰像是豁出去般叫住周立文,周立文转身看着赵素兰,这一次赵素兰才看清墨镜下的双眼,沉稳中带着几丝严厉和无懈可击的强悍。
“还有什么需要吗?”
“上次报警那件事,不好意思啊……”赵素兰向周立文微微点了一下头,害羞和歉意从蓬蓬的刘海中透出。
周立文看着赵素兰笑了笑,“啊,没事的,换我我也会报警。”,爽朗的声音打破了赵素兰的想象,没想到这个人还挺好相处的,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麻烦鬼。
最终赵素兰挑好了一把全粉的康乃馨,中间夹着唯一的一朵白色康乃馨来到柜台,周立文麻利地将花束捆绑,付过钱后,赵素兰打着雨伞匆匆离开花店。
赵素兰刚走出花店,周立文就走到花店门口,把花店门口摆放的东西都收进来,双手将卷帘门用力拉下。
一个礼拜前,周立文和宋航在周立文老家睡的正香,头天晚上在黄小龙家忙碌了一宿没睡,困意像细菌繁殖般迅速在身体蔓延。
“咚咚咚”
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有人没?开门!”
充满威严的男声从门外传来,周立文和宋航被吵醒。
“你去开。”周立文半睡半醒地吩咐宋航。
“师傅,你去吧,我真起不来。”宋航的声音像是刚涂过强力胶。
周立文一脚踹向宋航,无奈之下宋航发出不耐烦的声音起身朝门走去。
“谁啊?”
宋航把门打开,门外站了三四个拿着警棍的当地警察,门缝刚掀开,当地警察一股脑地冲进房内把宋航按在地上戴上手铐。
“别动啊!别动!”当地警察警告宋航道。
不一会儿,周立文也从床上被警察扒拉起来,两人蹲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样子让两人以为这是一个梦。
“同志,你搞错了,我们都是警察。”周立文耐心地解释道。
“叫什么名字!这是你家吗?”警察问道。
“喂,同志,他可是市里鼎鼎有名的……”宋航看着警察,话到嘴边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周立文啧了一声,“尊重程序,别难为人家同志。”
“叫什么?别让我问第二遍。”当地警察像看到恶狼一样眼里闪着厌恶的眼光。
“周立文。”
“宋航。”
“头儿,他们好像真的是警察。”一个当地警察从房间里翻出周立文和宋航的证件,拿到带头的这个警察身边。
带头的警察仔细看过之后,又看了眼蹲在地上的两人。
“松了吧。”之前生气的态度此刻像皮球一般泄下气来。
“这是你们家吗?”带头的警察继续问道。
周立文举起一只手站起来,点点头,“嗯,这是我家。”
“房产证土地证有吗?能证明吗?”带头的警察追问。
周立文面露难色,一字一句地说道,“有是有,但不在这个家,在我另一个家。”
带头的警察叹了口气,“接到邻居举报说有人非法入室,疑似小偷盗窃,你俩按照程序,得跟我回趟派出所。”
当地派出所内,警察把周立文和宋航带到电脑面前查看监控,监控录像是周立文和宋航在阶梯内打架以及楼下女邻居受惊的全过程。当地派出所接到上级打来的电话,将两人释放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段视频不超过半天就传回了市局,周立文和宋航两人收到了局长的下午茶邀请。两人开着警车,怀揣着最坏的心理,离开了丛之县。警车内,宋航坐立不安,而周立文的眼神目视前方,看不出任何情绪上的波澜起伏。
局长把报告书用力甩在桌上。
“谁批准了你们去的?这里还有这么多案子都没结案,你们就私自跑到丛之县闹事现在还被人家给打报告打到我脸上了!”
周立文和宋航两个人面带愧疚的站在局长办公室。
“周立文你这么有本事,这个局长要不你来当?”
周立文咬了咬上嘴唇,摇摇头,“局长,我错了。”
局长马上看向宋航,“还有你!宋航,你才刚到局里多久,一点看不清形势,以后怎么长久地待下去!”
宋航把头低下,学着周立文说话,“局长,我错了。”
“一句错了就可以完事拍屁股走人吗?你们两个人的行为给整个市局造成了多恶劣的影响,公信力降低,以后还有多少群众会相信我们?以后还有多少不法分子抱着投机的心理去犯罪?是你们俩一句错了就能解决的事情吗?”局长激动得唾沫星子全部喷在周立文脸上。
周立文伸出手擦了擦脸,表情依旧凝重。
局长盯准了周立文的小动作,“让你动了吗?”
周立文立正站好,“没有。”
“今天不跟我说清楚你们俩去丛之县干什么去了,谁也别想走出这个办公室!”局长愤怒得像头公牛。
“局长……我”周立文刚一开口就被打断。
“想清楚再跟我说话!”局长像一只气鼓鼓的球,坐回办公桌前的椅子上。
周立文和宋航罚了会儿站,两个人大气不敢喘,办公室里寂静得只能听见局长按鼠标的声音。
“报告局长!”宋航立正站好朝局长喊道。
局长现在似乎冷静下来,拉着一张脸,眼神从电脑屏幕挪到宋航脸上。
“我和周队去丛之县是为了进行野外……”宋航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砸在局长耳边。
“是为了调查黄小龙和我父母的死有关。”周立文冷静的声音像一把利剑直接捅破了宋航编织谎言的那层纸。
宋航和局长都同时扭头看向周立文,宋航神情错愕,局长也略带惊讶地瞥向周立文。
“十月十号那晚,我以队长和领头师傅的身份教唆并威胁宋航和我一起前往丛之县查案,出于我个人对案件调查结果的不满,我并没有走正当程序上诉,选择宋航是因为他刚到市局不久,确实能力且好骗。”周立文一段话说完,市局办公室里的气氛像一层厚厚的冰霜,冻结着整个空间。
“师傅!”宋航紧皱眉头提醒道,“别说了……”
局长看着周立文说道,“你倒是淡定,我们是一个集体,并不是一个人光靠逞能就一锤定音的地方。”
听到这句话,周立文冷哼了一声。
“怎么,你觉得我说的话有歧义?一个人犯了错就该受罚,不然法律摆在这儿就光是看相。”局长继续施压。
“师傅,快认错呀……”宋航一脸紧张的表情。
周立文这次没有看着局长说话,反倒是转身看向宋航,“宋航,你还是太年轻了,你不会真以为我是看中了你的能力带你去丛之县教你学本领的吧?”
周立文突然倒戈相向让宋航一头雾水。
“我带你去丛之县调查黄小龙的案子,是因为我知道你的背景条件够硬,关键时候可能可以给我当作挡箭牌。”周立文的眼睛里又变成了被雾气蔓延的那片冷湖,宋航在里面看不见找不着任何方向,这是天然竖起的一道防御墙,没有人可以突破周立文的心理防线探究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宋航曾经以为自己一路凭借着优秀的能力地过关斩将来到心目中偶像般的周立文身边是因为走过的路会用心开花,现在看来断桥是被人用心铺好,看着他摇摇摆摆一步步走向陷阱的中央而不自知。
“师傅,你什么意思?”宋航的语气中多了一丝颤抖。
“不然你认为,我作为队长为什么要在你身上浪费时间?”周立文冷漠的话语就像雪崩一样没有任何征兆地塌了下来,宋航被埋在厚厚的低温里窒息和冰冷随机而来。
周立文又转身朝局长立正站好,“局长,这次私自行动并滥用警队资源我周立文愿意背大锅,但我认为宋航这样的年轻警察既然作为警队的一份子犯了错也该罚,这样才能体现公平正义。”
“好啊!那我就来提醒提醒你什么叫公平正义!偷偷将讨厌的人家的轮胎放气叫公平正义吗?半夜三更私闯民宅叫公平正义吗?脏活苦活都由我来干最后还让我背黑锅这就是周队长你口中的公平正义吗!”宋航西斯底里地喊道。
局长听出宋航话里有话,“私闯民宅?你们去干嘛了?”
宋航一副家底儿都要给全部掏出来的样子对局长说道,“丛之县中学教务处主任汽车的轮胎被扎破是他指使我干的,半夜偷偷从后门翻入黄小龙家后宅也是他指使我干的。”
宋航仇恨的眼神瞪着周立文,周立文的侧脸看不到任何回复,这种冷漠和淡定像极了那个月光下漆黑一片的夜晚,宋航不明白周立文内心是经历过多少次的绝望才铸就了这副铁打的冷静。
局长脑海里的算盘飞快转动,多年的经验让他迅速分辨着眼前的两人各自的目的。
“你们是警察。”这一句话像一把利剑深深地扎进三人的心里,“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被心中的仇恨冲昏了头脑,因为你们是警察。”
办公室内的氛围再一次低到了极点,周立文开口说道,“局长,刚刚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冷静客观的思考再说出口的。”
这块巨石还没有停止滚动。
局长的表情也显得非常复杂,“周立文,七三一案件过去那么多年了,你的职业和身份不允许你以这种方式介入调查,我不是第一次提醒你。”
周立文将戴在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抱在怀里立正站好。
“七三一车祸案件那天,我正在为成功成为一名好警察而高兴,我的父母也是因为想看到我成为一名成功的好警察才来看我。七三一那天离我而去的不止是我的父母,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是我作为警察找不回来的。”
周立文心里那些沉寂已久的山丘,不能动也不能说话,现在像泥石流一样从一颗细碎的石子开始往下坠落。
周立文将警察证件和帽子工整地摆放在局长桌前,“上面的一切安排,我都不会有异议。”
说完,周立文打开门走出警察局,身后的一切就像一场风一样,吹起几片往事的落叶,没有方向地飘向远方。
自此之后,上面的决定对宋航进行了依法处罚,他有一段时间被停职处理,同事们都明白新警察初来乍到就犯错基本上以后和晋升队长基本上就没什么关系了。
宋航这段时间一直呆在家里,郁郁寡欢的窗帘被秋风吹动,宋航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就这样被周立文卖了,甚至在局长办公室的最后一刻宋航都还在帮着周立文说话,他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呢?这点宋航怎么都想不明白。贴秋膘的季节,宋航每天抱着刑侦书籍钻研,削骨刀般的时间在他的身上又带走了几斤肉,这些日子里他没有和周立文再联系过,反而更专注于和局里的同事重新打好关系,虽然大家对周立文说走就走的离开都赶到不可思议,但这个地球少了谁都还会继续转,周立文能在短短时间里做到队长算是创造了神话,以前宋航总希望自己能从周立文这里获取经验学到点什么,现在看来,崇拜和羡慕并不能换来任何东西,与其继续追逐崇拜一个优秀的人不如超越他,自己成为最优秀的人。
南方的秋天并不干燥,电视里播报着北方刮着沙尘暴的新闻,宋航看着漫天而起的沙尘暴,心里发誓要卷土重来,东山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