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远山淡影
阳光从南边照进家中,张憬然家的楼层不高,住的这栋楼紧靠在小区深处的内墙,内墙没有做成功,还是一道非常原始的矮墙,让人忘记了它原本的作用是什么,矮墙外是一条最近几年才铺好的新路,这条新路直通机场,平时远离了市内的交通拥堵,也很少会有人愿意多费点油钱走这条新路。这里属于市内的河西开发区,当年买房的时候夫妻俩看中的是这套房子靠近河西唯一一所市重点小学,没有被污染的环境也是夫妻二人的心之所向,为此张憬然每天早上要比同事早起半个小时开车去单位所在的河东上班。矮墙外传来与此处房地产气质不相符的回收废旧手机吆喝声。张月月摆放琴谱的木架子在阳光的照射下显现出中式花纹的光影,木架子后面刻着吉祥如意四个字。女儿练习小提琴的背影勾勒成一圈柔和的轮廓。
张憬然坐在餐桌前用勺子喝着热豆浆,电视机里放着七一路口天桥抛尸案的进展,郝琴从厨房拿了袋白砂糖走到餐桌前,往张憬然的豆浆碗里撒了几调羹糖。
“看来有些人早就习惯了这种无滋无味的生活,喝豆浆都能不放糖。”郝琴把白砂糖包装袋在指尖缠了个结拉紧。
张憬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新闻记者报道,“距离案发已经过了半个月,抛尸案却仍然没有进展,让我们一起来看市内警方对此如何回应。”镜头一转,市局副局长肖鹏的面孔被端上了底下刀锋般密集的话筒,闪光灯像雷雨天的坏天气,肖鹏嘴里说的是一些明眼人都知道的公关话术。
张憬然放下勺子,一把端起豆浆往嘴里灌。
“爸爸,我不想练了!”张月月稚嫩的声音穿透耳膜唤醒张憬然的脑神经。
郝琴按下遥控器开关,电视机恢复平静,一脸醋意地注视着张憬然满眼宠溺将女儿抱上餐桌。
“吃早餐吧月月,吃完早餐妈妈送你去上学。”张憬然两只手捧着女儿面团一样的脸颊,轻声细语地说道。
郝琴不服气地喃喃,“才练了多久,这样练习是没有效果的张月月。”
张月月朝郝琴做了个得意的鬼脸。张憬然起身走到玄关换鞋,准备出门。
“爸爸,你不要和月月吃早饭吗?”张月月两只手把一只小勺子塞进嘴里,歪着脑袋询问道。
“爸爸要去工作了,你赶紧吃你的,吃完去上幼儿园了。”郝琴收拾着桌上的狼藉。
张月月嘟着嘴,一脸失落地说道,“那好吧。”
张憬然开车跨江,宽阔的大江平稳地从高楼林立的间隙穿过,城市间被折叠的秘密随着江水东流而去,大脑里刮起了一阵暴风,审讯室里陈政良半拉起的左臂衣袖下半遮半掩的纹身,两只大花臂在现在的流氓混混群体中并不少见,但模糊的印象里密集且深浅不一的纹身里隐藏着半朵玫瑰花形状的图案。玫瑰花图案?张憬然想起当年轰动全国的深圳扫黑行动,端了一窝身上纹有玫瑰花图案的黑恶势力,让人闻风而走的“玫瑰帮”。风平浪静的早晨被车载蓝牙的来电声打破。
“憬队,你在哪,局长找你呢。”顾权的声音传来。
“今天早上的新闻我看到了,我马上到,你帮我查一下陈政良和玫瑰帮有没有关系。”
“玫瑰帮?”
“嗯,你赶紧查,局长那边我先去顶着。”
车马上开进市局停车场,张憬然站在局长办公室门口深吸一口气,敲响门。
“进来。”门后局长的声音威严地穿过门板。
张憬然关上门,笔直地走到局长面前,立正站好,眼睛目视前方。
“局长,您找我。”张憬然的声音坚定有力,用来掩盖内心的慌张和面临未知的恐惧。
“遇到瓶颈了吧。”局长的办公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种资料档案,身后的书架上摆着市局的荣誉和警情民情一家亲的照片以及重要的党的指导白皮书。
“只是目前遇到了一点小困难,但只要是困难就可以被克服!”张憬然企图用庄重感来分隔开和局长的对话。
“坐。”局长放下眼前七一路抛尸案的资料,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拴着两只多磨的眼睛,这才是被苦难浸湿过的眼睛,看向的每一处都留下棍棒捶打后的严厉和挥舞质疑后留下的鞭痕。
张憬然正襟危坐。
“在我面前不用这么拘谨。很久以前我还是刑侦大队长那会儿,局里有个警察和你一样年纪轻轻就大有作为,很快就成了支队长。病树前头万木春,历史总是重复上演,看到你我就想起来他。”
局长边喝茶边说着以前的故事,这是张憬然意料之外的事情,原本为挨一顿暴骂而全副武装的心,此刻面对空城计般微澜的琴声竟有些拿不出对策。
“初出茅庐就取得巨大成就对于一个尚且年轻的支队长有时候也并不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情。最终,巨大的压力把他压垮了,不是他的能力不足,是众人把他太过神话,以至于他自己都真的信了。”
局长的话张憬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他的思绪仍在陈政良的资料身上,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不语,静静地听完局长要说的然后马上去找顾权。
“一个星期,最多一个星期,如果一个星期归不了档,脱衣服走人。”
张憬然像是听到了起跑线上发号施令的枪声响起,弹射般地起立站好,对局长敬礼。“保证完成任务。”
张憬然刚走出局长办公室,走廊上的气氛随即缓和许多,顾权拿着资料在楼梯口等候多时。张憬然接过顾权手里的资料,边走边翻。
“憬队,你没看错,陈政良手臂上确实有和玫瑰棒一样的玫瑰图案纹身。”顾权说道。
张憬然快速翻阅资料,纸页飞动,最终停在陈政良过去拍摄的照片上,照片上陈政良在某家夜总会里左右两只手各搂着一个从事服务行业的女性,而左臂上的众多纹身之间,一朵玫瑰花凌然而立。
“但是,我对照了玫瑰帮案涉案成员的名单,并没有陈政良的名字,现在我正在追查他是否有过盗窃或购买身份证的违法行为。”顾权解释道。
张憬然停在窗边眺望,门口处,宋航下车走向一楼的扫脸出勤打卡机。
“勘验组可真舒服啊,宋队长日子过得真潇洒,挨批的总是我们!”顾权抱怨道。
张憬然把资料甩在顾权手里,“开车去找陈政良,不然一周之内脱衣服走人。”张憬然迅速走下楼。
“哎,命也太苦了。”顾权暗自暗叹一句,追上张憬然的脚步,跑到楼下去开车。
警车内,张憬然靠着窗户沉思许久,回头看向顾权。
“张梅她这么辛苦赚钱为了养儿子,她儿子在哪?”
方向盘一转,警车开到了丛之县。张梅自己外面打工住的是城际汽车站里狭小的员工宿舍,究其本身算不上员工宿舍,城际汽车站没多大地方,张梅自己说动了老板,老板给她在汽车站楼上的杂物间里挤出了一个空位勉强塞进一张床。面对警方的询问,张梅年迈的老母亲操着一口方言解释道。环顾张梅老家,水泥只铺到了自家门口,再往前看就是一片黄土,黄土上扎着一棵欲倒不倒的银杏树。路边还堆积着放完的爆竹壳,张梅的葬礼没办得多风光,简单放了一下爆竹请附近的居民吃了顿饭就草草结束了。
“张梅的儿子现在就是你在照顾?”顾权看着眼前坐着的老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像一块刚下锅的猪油,在太阳下眯着眼睛,炸出满脸皱纹。
“我不照顾谁照顾,要她不要在外面沾些不三不四的人,现在好了,把自己都搞没了,我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带着他。”老人一只手托着脸,讲话的时候露出稀疏的牙齿,头上包着白色的汗巾,不时看向趴在椅子上写作业的男孩。
“可她毕竟是你女儿,你一点都不难过吗?”顾权问道,企图想从眼前这个老妇人身上看出一点属于亲情的藕断丝连。
“我难过,我为她难过,谁来为我难过,她爸爸又去的早。”话到嘴边,老人又习惯性地吞了下去。
顾权刚要说话被张憬然从源头制止。
“不三不四的人,和哪些不三不四的人?”张憬然紧抓要点。
老妇人眼神闪躲,吞吞吐吐从嘴里滚出几个答案,没有人会责怪一个上了年纪自怨自艾的老人。
“把我的钱全部掳走了之外,还到处借钱,我不想看见她。”
老人摆明一副不想再谈论女儿的样子,挥手让警察们快走。张梅老家的大门对张憬然关闭没多久,警车的荫蔽又停在了张梅家附近的邻居门前。一些坐在门口打毛线唠嗑的邻居们交头接耳,猜测警察的来意。
“您认不认识张梅这个人?”顾权拿出张梅最新在洗车店拍摄的工作证件照。
唠嗑的邻居对视一眼。
“就知道她总有一天会被找上门。”一个邻居感叹道,瓜子壳轻轻落在地上好像克服了一道很强的重力。
“张梅嘛,这里随便抓一个卖菜的都认识她,她连自己家里妈妈的养老钱都骗。”另一个邻居用一种极为怨恨的语气说道。
“五十块钱都要借的人,我们走到路上都躲的远远的。”邻居继续说着。
“为什么?”顾权好奇地问。
“我们都知道,这哪里是借,只要钱到了她手上就是有去无回,但是碍于情面街坊邻居多多少少都借过她一次钱。”邻居指着远处说道,“我和她家里老娘以前在县里办的砖场里搬过砖,后来她老娘也总是帮她借钱,搞得关系很不好,就没来往了。”
另一个邻居连连点头,“她屋里头爸爸还没死的时候,是开货车的,拉蜂窝煤赚点钱。现在家里面钱还不上,过年正月初一都有人上门讨债,他们家总是大门紧闭的,生怕有人来。”
“张梅借这么多钱干什么?”张憬然问道。
一个过路的老翁踩着自行车拖着一背篓梨子路过说道,“赌博喽,跟着那些人买马,各种赌。”
“警察同志,你可能不知道,今年年初的时候张梅她家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邻居滔滔不绝地说道。
顾权和张憬然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狠狠满足了这种市井小妇人谈论别人家事的欲望。
“张梅她妈妈年初从砖场退下来足足存了一万块钱的退休金,有天晚上她妈妈出去买东西,回来发现自己家的防盗窗被撬坏了,放在卧室的一万块钱被偷走了。”邻居越说越起劲。
顾权和张憬然对视一眼,顾权拿出笔记本记录下邻居的谈话,“报警没有?”
邻居叹了口气,“没报警,我们这种乡下摄像头都没有,报警有什么用……”
“那也不能就这样纵容小偷的嚣张气焰,这次是张梅家下次不知道是谁家了!”顾权严肃地说道。
“最后也不知道偷钱的人是谁对吗?”张憬然俨然一副知晓结局的样子问道。
两位邻居默默点头。
警车开在乡间小道上,四周的基础设施建设确实还有待加强,成片的田野一望无际,远山淡影成为落日最后的注脚。窄窄的栈桥一次只能通过一辆车,警车从内往外开出,经历了四五次繁琐的汇车才重新回到国道上。
“权儿,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张梅自己干的?”张憬然问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一个乡村妇女,按道理存钱不会到处声张,何况是钱在家中被盗,熟人作案的可能性很大。”顾权说道。
“特别是钱被盗后也不报警。就算是基础设施条件没跟上,老人家自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张梅作为子女,怎么会忍气吞声看母亲哑巴吃黄连呢?”张憬然低头分析。
“一个乡下出来的女人,哪来的赌马的门道?”张憬然冷哼一声。
顾权看了眼西下的夕阳,“或许这事儿和陈政良有关系,如果他真的在玫瑰帮混过。”
警车朝市区的方向开去,把丛之县甩在身后,留下一卷烟尘。
另一边,张憬然住的山水明楼小区的业主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这个会议室曾经是开发商留下的销售大厅,发旧的横幅上写着山水为家,天下明楼,新房加推,vip诚邀登记,后面接着一串早就拨不通的电话号码。取而代之的新横幅用最激进的语气写到:黑心开发商扔下烂尾楼跑路,廖耀男还我血汗钱!这样的横幅从小区门口也有张贴:购房须谨慎,小心烂尾楼!业主齐聚一堂,会议室像一个大蜂窝,交谈的声音嗡嗡不绝。郝琴作为张憬然一家的代表出席这次业主大会。一个面色红润的男人走上会议室正前方拿着个大喇叭。
“各位邻居请安静一下!”
会议室里令人头晕的声音才渐渐平息,郝琴望着台上的人知道这位就是业主群的群主,那位叫葛东平的热心大哥。山水明楼烂尾房的消息在网上传开全靠这位大哥拍视频。这才知道廖耀男手里的烂尾楼不止此一处,看到视频的其他小区也纷纷拍视频响应,官司打到廖耀男跑路消失。廖耀男不知道干什么欠了一屁股账,没钱继续开发原本已经出售的楼房,手里剩下的地皮全部抵债抵给银行也没能还清债务,现在沦为人人喊打的天涯亡命之徒。
“各位业主,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我们相聚在这里是缘分也是力量,面对黑心开发商我们不能纵容其侵犯我们的权利,现在廖耀男已经跑路,房产证批不下来,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讨个说法!”
葛东平一呼群应,业主纷纷叫好,人在愤怒的时候最容易丧失理智也最容易被人操控。大家像草原上一群找不着家的羊群只能跟着头羊四处乱撞。
“我们都是被害人,在我们业主群里也不乏强有力的力量可以领导我们向前努力争取,比如四栋三零一室的业主,张憬然先生,据我所知,他是我们市局刑侦大队的队长,年少有为的人才!如果张先生能够助我们一臂之力的话,想必我们离拿到房产证的日子也会更近一天!”
台下坐着的各位业主朝郝琴的方向看来,纷纷鼓掌。
“今天张憬然先生因为工作没有来,那就让我们请他的妻子郝琴女士作为业主代表发言!”葛东平将目光移至郝琴身上。
郝琴心里一万个不情愿但却不能表现出来,突如其来的讲话让她不知所措,此刻也没有选择只能先硬着头皮替张憬然做着公关工作。大喇叭交到郝琴手上。
“各位业主,大家好。”
大喇叭发出刺耳的轰鸣,郝琴甩了甩喇叭,重新放到嘴边。
“我是四栋三零一的业主郝琴,同时也是张憬然同志的妻子,想必大家最近都有看新闻,也就是电视上都在报导的七一路天桥抛尸案,憬然是这个案子的负责人,这个案子至今没有结果,在网上社会上都引起了巨大的关注。”
台下有人拿出手机拍摄,郝琴看着台下一双双眼睛继续说道,“憬然因为这个案子每天连饭都没时间吃,女儿也是几乎是由我一个人来照顾,他全身心地投入在查案之中,晚上经常需要吃安眠药才能睡上几个小时。”
郝琴越说越哽咽,“我明白这是他作为一名人民警察的责任,但我希望大家能够理解他现在的分身乏术,我也相信等案情告破才证明他有能力领导大家维护人民的权利。”
警车抵达市西区高和镇牛尾街三十六号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张憬然和顾权来到街边开的小超市买了两个面包撕开往嘴里塞,陈政良家大门紧锁。顾权拨打陈政良的电话号码也显示无人接听。张憬然和顾权快步走回刚刚买面包的小超市,店主坐在柜台边剔牙,收看着电视机里关于七一路口天桥抛尸案的新闻。
“您好,住在对面三十六号的陈政良您知道他去哪了吗?我们一直联系不上他。”顾权气喘吁吁地问道。
“就那个烂眼仔啊,他被人打死了啦你们不知道啊。”
张憬然一口面包卡喉咙里差点没咽下去,“被谁打死的?怎么没人报案?”
“他啊,早就烂命一条了,留着也是社会的蛀虫啊。他本来就有心脏病,冤家又多,前几天被人拉到后河用水淹了几下就没气了,父母死的早,尸体扔到家里躺了好几天才被居委会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