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煤矿
丛之县的东部有座老煤矿,很多年了,近几年被私人收购成了私煤,煤矿的再次开发给大批丛县父老乡亲带来了一批就业机会,煤老板自己会时不时来矿上巡视,但大多数时间都还是待在市里。
今天矿上来了一批新人,新班中一个叫阿朗的,全名李成朗。矿工班组长和班组技术员换上了工作服,边走边说道。
矿工班组长:“听说有个叫李成朗是煤老板的亲戚,上面跟我打过招呼了,要照顾一下他。”
班组技术员怀里揣着安全帽,一只手去掀起另一只手的袖口,笑着说道“亲戚?什么亲戚还要和我们一起下井?”
矿工班组长瞥了眼技术员,嘴角上扬,摇了摇头把安全帽带上,“远亲吧。”
两人来到新矿工面前,矿工组长拿着个话筒,话筒从室内接着根长线拉出来,组长发话了。
矿工组长:“各位早上好!”
站在眼前的矿工纷纷鼓掌,有些矿工扯着嗓子嬉皮笑脸地喊道:“领导好!”
矿工组长:“原本煤矿体能测试项目需要你们跑个几千米还要做引体向上,又是爬绳又是举重,项目非常繁琐。我们老板呢以及我们矿上很能体谅大家想要赚钱、养家糊口的心情,所以我们安排了另一种测试的方法,效果是一样的。你们转身看”
矿工们转身,身后躺着一根单体柱,矿工的目光齐齐扫向单体柱,左一堆右一堆地说话。
矿工组长拿起话筒,“这根单体柱重达两百斤,只要能够扛起这根柱子的就都可以下井了。”矿工组长从技术员手里接过一张表格,表格上填写着新矿工的信息,“接下来,我点名,各位一个个进行测试。”
新矿工们排好队伍走到单体柱边,一旁站着几个老矿工和安全员。
“杨志和!”
第一个矿工来到单体柱面前,将单体柱举起几秒后又放下,身旁响起掌声。
“张超!”
新矿工扭了扭手腕,咬牙将单体柱扛起,还大摇大摆地在人群中走了几圈,身边的新老矿工都为他叫好。
……
新矿工们一个个通过了体能测试,矿工组长用手指着表格的最后一个名字。
“李成朗!”
路灯渐渐熄灭,天空开始亮了起来,云朵散开,阳光照射到每个新矿工的脸上,远处还能听见几声嘹亮的公鸡打鸣的声音,一批穿上制服的老矿工带好了安全帽,朝副井入口走去。
李成朗撸起袖子,露出左臂上的玫瑰纹身,引得众人注目,大跨步走到单体柱前伸出双手抓紧柱子,咬紧牙关,手臂青筋暴凸,单体柱纹丝不动。李成朗感受到周围热辣的目光。身边传来了新矿工的声音,“加油兄弟!往上抬。”李成朗头上开始冒汗,单体柱仍然紧贴地面,那个叫张超的新矿工在李成朗身边冷笑一声,瞥了眼李成朗,掏出打火机自顾自抽烟,烟已经燃烧过半,李成朗还在挪动着单体柱,张超弹了弹烟灰,发出笑声,“兄弟你行不行啊?”李成朗用力抬动单体柱,脸涨得通红,单体柱终于从离开地面,悬空。烟头被扔在地上,张超用脚狠狠碾压着烟头。矿工组长给安全员使了个眼色,安全员很自然地走到李成朗身边帮李成朗共同抬起单体柱。
矿工组长和技术员将新矿工们带到一楼的会议室内,矿工们就坐,矿工组长将新入矿安全职工岗前培训试卷和笔下发到每位新矿工手里,新矿工拿着手里的试卷面面相觑。技术员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将答案写好。
矿工组长:“答案就在黑板上,你们只要把黑板上的答案填到试卷上就行了。”
矿工们拿起笔一阵勾画。
矿工组长将每个人的试卷收齐。
矿工组长:“明天早上六点开班前会,各位准时来。”
新矿工们纷纷离开,李成朗刚走出门,张超就和几个新矿工站在大门口吸烟,几个人交头接耳。张超拍了拍身边的新矿工,朝地上啐了口老痰。
新矿工:“弱鸡还来矿上找啥死啊……”
一旁的矿工:“是啊,到时候出了啥事儿多晦气!”
张超:“少说屁话,以后都是一个班的兄弟。”
李成朗走路像一阵风,无声无息,掠过张超一群人走出工厂大门,身后张超的眼神像穿了线的针一样临行密密缝。
李成朗回到自己住的筒子楼,虽说是个筒子楼,但至少还有简陋的保安室,保安室里面的保安不常有,门上挂了锈迹斑斑的一把厚锁,进门处是个不规则小花坛,花坛中间种着两棵大芭蕉,草皮早被践踏全无。一下雨进门处的洼地就会形成一片大湖泊,筒子楼要是排水不畅还会经常使下水道里的污物翻滚上地面,这个时候李成朗往往就会自发在一众居民中戴上手套掀开老旧的吸水管道盖子处理污物。住在这个小区里的居民基本上都是老人而且都是一众老掉牙的老头儿老太太,子女外出务工,自己则被留在老家里养老。到了冬天这些老人会围在两棵芭蕉树下将枯枝败叶围拢烧火取暖聊天,各自家窗户上也都挂起腊肉。李成朗回到家后拿出手机拨打了表哥的电话号码,电话在一阵等候音后被接通,电话那头是一个温柔的女声。
“表哥……”李成朗好不容易汇聚起来的感恩激动的情绪全在这一刻被打断。
“您好,这里是成双煤矿,请问您找谁?”柜台小姐询问。
李成朗愣了一下,“我找我表……”李成朗眼珠一转,“麻烦您转达李成双先生,我在丛县住的很好,入职也很成功,我很感谢他。”
李成朗挂断电话,在厨房自己简单炒了两个西红柿,端到桌上吃,刚吃到一半,桌上的手机响了,李成朗接起电话。
“喂?”
对面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阿朗,我是杨志强,就是今天带你们的矿工组长……”
李成朗马上接话。
“哦哦哦哦,杨组长,是您啊,怎么了有什么事儿吗?”
“没什么事儿,你吃饭了吗?”
李成朗放下手里的筷子。
“哎呀,我吃过了,杨组长您吃了吗?”
“我还没呢,我就是想看看你吃了没,要是没吃咱们可以一起吃,这样吧,阿朗,明天早上我来接你吧,反正也顺路。”
“太好了,那就太麻烦您了杨组长。”
挂断电话后,李成朗一只手端着下巴,看着窗外暗下来的天空,默默思索。筒子楼并不好住,狭窄楼梯间里的一举一动屋内都能听得非常清楚,隔音效果可谓全无,好在一整栋楼都是老年人,晚上也没有出来玩的习惯,但马路上的车声、打桩机的声音轰隆作响。李成朗没有要求什么,毕竟对于刚从北方搬来躲债、身无分文的自己而言,在经济突起的南方能有个落脚处就已经是万幸了。至于今后能不能在南方混出点什么来只能看命了,这个靠母亲生前最后一通电话联系起来的表哥风生水起的样子,此时的李成朗也只能缩在床上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想象他挥金如土时的那份豪气,这么大一份矿业,这是他拼命送几辈子天然气都送不完的,每当自己用个小摩托车把几个肥大的瓦斯罐固定好,日晒风吹送到客人家的时候,想必表哥正在什么地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吧。李成朗一只手拍死一只蚊子,挠了挠脖子上的蚊子包,在一阵清爽的六神花露水味儿中慢慢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路灯还在担负着照亮大街的工作,李成朗站在街边等待矿工组长开车来接自己。李成朗看了眼手表,早上五点,按照之前的路线来说,自己要走到结尾去搭乘公交车,公交车是订好了专门去矿上的路线的,四十分钟的车程到矿上。
轰隆轰隆的声音从远方传来,杨志强开着一辆蓝色皮卡停在路边,李成朗爬上车,杨志强递给李成朗一根烟,李成朗笑着摇了摇手。
“不抽烟好啊,现在不抽烟的人少,我记得你表哥挺喜欢抽烟的。”杨志强把烟叼进嘴里,自己点上。
李成朗笑了笑,“是的,他是喜欢抽烟。”
杨志强开车,打开窗户让烟气散出,“朗啊,听你这口音,不像我们南方人啊?”
“噢,其实我哥他也不是南方人,咱俩都土生土长北方人,但后来他来了南方谋生也就一直定居在南方。”李成朗回过头看向杨志强,“杨组长,我跟你说,上次我跟他喝酒,我还笑他已经是个地道南方人了。”
杨志强笑着问道,“你怎么想着来下井了?”
李成朗叹了口气,看了看窗外,“南方有大哥,南方经济好,放着钱不赚我又不傻!”
两人在车里哈哈大笑,四十分钟的车程在聊天过程中变得很短,六点钟新矿工们全部抵达室内,新老矿工们目睹杨志强和李成朗二人有说有笑地走进室内。众人就坐完毕,杨志强简单开了个班前会介绍了各自要干的活后就安排安全员带领新矿工去澡堂换工衣。换完工衣后,众人来到副井,副井的入口处标着“安全第一”四个大字,只见老矿工们一个个有秩序地走向猴车,所谓猴车其实就是一种简陋的缆车,矿工们固定在钢丝绳和吊椅上通过驱动轮就能实现升井下井,乘坐猴车时不能前后、左右摇摆,手只能集中精力握住吊椅杆,样子很像猴子抓住藤蔓的样子,所以也被叫做猴车。新矿工们一个个坐猴车下到井内,手机、打火机等易燃易爆物品一律不准带下井,李成朗手上带的手表也被摘了下来,井下安排了一台矿用防爆电话以备不时之需。
李成朗坐着猴车来到井下,井下并没有想象中的阴凉,凉快与否全靠风机鼓进的风量多与少。井内靠高度不同的液压支架撑起,采煤机采刮着两壁的煤炭,巨大的噪声和纷扬的煤尘让井下的可视性和可听范围大大减少。在巷道、避难硐室都装有风门。每个新人都有个师傅带着,李成朗的师傅就是矿工组长杨志强。在师傅的带领下,李成朗开始搬起锄头挖煤。矿洞内没有时间,李成朗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双手不停地挥舞着锄头。直到矿工组长宣布午餐时间到,专门有人送下来盒饭,午餐这顿大家都是蹲在钢筋煤灰边埋头吃下去的,李晨朗瞥见众人的脸都变成了黝黑的皮蛋。
大家聚在一起吃饭,一老矿工边吃边说,“过两天听说老板要来了。”
“哪个老板?”另一个矿工嘴里嚼着饭不解地问道。
“还能有哪个老板,李成双呗。”
“来就来呗,会涨工资吗?”
矿洞内一片笑声。
“工资涨不涨,这我就不知道了,但听说这次李成双换了个老婆。”
矿工们的眼神开始盯着讲故事的人,有人开口问了。
“不是上次那个了?”
讲故事的人啧了一声,像是在说他自己的家事一般的口吻继续说道,“那不是,听说这次这个是个艳货。”
矿工们的眼睛越发睁得老大,黑黝黝的脸上,闪着白光。
讲故事的人伸出手,比了个八字。
一个矿工惊讶地问道,“八十岁?”,引起一片唏嘘。
讲故事的人伸手在那个发问的矿工头上扫了过去,“八十你个头啊,二十八啊!”
众人笑嘻嘻,李成朗缩在人群角落里边吃 边竖起耳朵听着。故事讲完了,众人又安静埋头吃饭,井下相当于另一个世界了,没有人说话的声音,只有风在流动,黑漆漆的环境分不清白天黑夜,李成朗听到身边传来怪异的声音,停下手里的筷子,扭头看向怪声发出的方向,是漆黑的巷道,李成朗摇了摇头,估计是第一次下井太紧张了,幻听也不是没有可能。李成朗埋头吃饭。
“唧唧唧唧……”怪声再次传来,李成朗猛地回头,却什么都看不见。
杨志强发现李成朗的表情惊恐,询问李成朗,“阿朗,你怎么了?”
李成朗声音严肃,“你听,那边有奇怪的声音。”
顺着李成朗的手指的方向,漆黑的巷道里没有光,像一只巨大的洞穴,又像一只恶魔张大了嘴巴,喉咙深处发出异世界的呼唤。
“唧唧唧唧……”声音再次传来。这次整个组的人都听见了,大伙纷纷停下手里的筷子,东张西望着什么。
杨志强戴上安全帽,安全帽上有一盏探照灯,放下饭碗站起身来就往声音的方向走,李成朗见状抄起身后的的一根钢筋条走在杨志强身后,矿工们都起身走在李成朗身后。安静极了,只剩下怪声和脚步声了。杨志强走进黑暗里,每个人帽子上的探照灯在黑暗中成了唯一的生命识别体。
“我去!”
众人回头,一个矿工大喊一声后用手快速轻拍自己的胸口,不好意思地说道,“没什么,被自己的影子吓到了。”
众人接着跟着杨志强的方向行走,不一会儿。
“啊!”
黑暗中,突然一个矿工叫了一声,所有人回头望向矿工。各个角度打过来的探照灯全部照在尖叫矿工的脸上,尖叫矿工用手挡着强光,表情惊恐。
“一个个娘们唧唧的,嚷嚷什么?”张超的责怪中带有一丝不屑。
尖叫矿工清了清嗓子,声音还是比起平时弱了几分,“刚刚什么东西从我脚边窜了过去……”
“往哪窜的?”张超问道。
“找到了。”黑暗中一缕光在说话。
众人回头重新望向黑暗里说话的人,杨志强和李成朗从黑暗里走了出来,怪声也随之逼近,杨志强脸上挂着笑意,手里拿着黑乎乎的什么东西看不清,李成朗则甩手把钢筋扔在地上。等杨志强凑近,手上捧着一只漆黑瘦长的老鼠。
“老鼠?”
众人松了一口气,自顾自地走开了。李成朗跟着杨志强走到盒饭旁,夹起菜喂老鼠。
“没想到这井下还有老鼠。”李成朗说道。
“地下的世界,我们未必比这家伙懂得多”,杨志强笑了笑,“这可不是老鼠,这是灰大仙,要是井里有灰大仙就说明咱这矿洞很安全、空气也是足够的。”
李成朗不知道还有这种说法,只是有某种神秘的吸引力让自己回头看了看灰大仙爬出来的黑暗,黑暗右侧一块类似牌子的东西反射了手电筒的光。矿工队伍都折了回去,李成朗还站在原地不动。
“再往里走马上到第五巷道了,出来吧。”杨志强在身后呼唤李成朗。
午餐时间并不长,匆匆扒了两口饭后,矿工们又投入到了新一轮的工作中。
等从井里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新矿工们熟悉了井下作业的情况,出来的每个人都是黑脸蛋儿,分批回员工宿舍洗澡,一批人先去食堂吃晚饭,食堂的地板上都留着黑色的脚印,另一批人则先去洗澡。杨志强是矿工组长,家就在本地,不住宿舍,但因为在矿上干得久了就有资格去专门开设的澡堂洗,专门开设的澡堂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毕竟在南方澡堂并不常见,起初建立澡堂也是旧澡堂的设施翻新改造再使用的,也没有什么高低之说,但是不住宿舍的要么是本地人要么是在本地有房子的人,杨志强和李成朗属于后者,后者比起前者而言多多少少口袋里的钞票还是要更丰满些,于是矿里便把那些人称为“洗澡堂的”。
澡堂里,李成朗和一众工友在里面洗着热水澡,李成朗拿着香皂使劲搓脸,三番五次的尝试后,感觉皮都要被搓掉一层了,脸上黑色的东西依然洗不掉。这时候泡在澡池子里的俩人从水里走了出来,其中一个递给李成朗一瓶洗碗用的洗洁精,李成朗一脸疑惑,对方眼神里透露着审视的眼神,带有一丝威严,“煤炭是油性物质,用洗洁精比肥皂快多了。”李成朗伸手接下了,对方转身走向更衣室。
另一个用毛巾擦拭头发上的水,笑着说:“你是新来的吧?”
杨志强闻声凑过来,“哦,这是我们组里的李成朗,他表哥是李成双”,杨志强说完又马上回头看向擦头发的这位上了年级的员工,“这位是我们食堂后勤部的主管,李茂生。”
李茂生用眼光上下打量着李成朗,笑着伸手,李成朗赶紧也伸手。
“李主管,叫我阿朗就行。”
“阿朗,李老板过几天就要来矿上照例视察了,你是他表弟你应该比较了解他的口味才对,你能跟我说说他平时都喜欢些什么吗我们也好做准备呀。”
“哦……这个嘛,他来南方这么多年了,也能吃点辣了,哎呀其实你们就按原来的东西准备就行了,我哥这人嘛你……”李成朗心里想怎么赶紧话题从这个素未谋面的表哥身上绕开。
李茂生笑着点头,“明白明白,我们这食堂再怎么做肯定也没李老板平时吃的精细,那就按平时的规格做菜,李老板也喜欢与民同乐!”
李成朗赶紧迎合的点点头,连声说对。
杨志强笑着打趣李茂生,“茂生,你平时好吃的都吃进肚子里了?怎么,想着这个时候做样子对付老板呐?”
“哟,你这句话就……”李茂生瞪大了眼睛,把头扭向李成朗,“阿朗,你可别听你们组长胡说八道,我平时那可是哪根白菜哪根萝卜都一笔一划、清清楚楚记在账上的。”
三个人大笑。李成朗拿起手上的洗洁精岔开话题,“刚刚那位给我递洗洁精的是?”
杨志强和李茂生脸上的慢慢凝固,杨志强说道,“邹业伟,矿上的瓦检员,活比我们轻松,钱比我们拿得多。”杨志强低头擦水。
李茂盛:“什么钱不钱的,人家那是镇上书记的儿子,平时那干的是指挥调度的活。”
二人擦拭完毕走向更衣室,李成朗拿着手里的这瓶洗洁精凝视许久,走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