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 才高难入俗人机 能做夫妻之人,的确有……
谢丕一脚深一脚浅地归家了。夜色沉得密不透风的囚笼,他孤零零地坐在窗扉前,不知东方既白。礼叔一进,才发现他竟连昨夜的衣裳都未换下,不由惊:“二爷,这是怎么了?”
他三步并作步迎了来,只见谢丕眼中血丝密布。他心中既焦急又茫:“您怎么急成了这个样子,这麻烦不都解决了吗?”
谢丕缓缓抬起头,他的双目被天光刺得酸涩,当即滴下泪来。他扶额长叹:“解决?麻烦恐怕才刚刚开始……”
礼叔还待再问,外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厮在外大声求见。
礼叔不满:“这一大早地跑什么跑。规矩都学到狗肚子去!”
小厮气喘吁吁:“不是,二爷,有诏命,天使已经在条街外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一时之,整个谢宅都忙乱起来,连贞筠都被惊动了。伍凡归来禀报时,语带宽慰:“夫人不必担忧,这是加封谢家下有功之人的恩典。”
贞筠一愣,她接过伍凡记下的名册,粗粗一看是一惊:“这么?”
蕙心正在学着慢慢认字,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又低声去问宋巧姣,眼见贞筠蹙眉不语,不由问:“夫人怎么不笑,这么官,这可是大恩典!”
小丫头的声音清脆悦耳,黄鹂出谷。贞筠梦初醒,她扯了扯嘴角:“觉得这是事?”
蕙心语声一滞,她有些无措:“做官儿,不是事吗?”
贞筠:“没错,做官是事……”可世,岂有白给的事呢?
她正思忖,听小厮禀报,言说是谢丕求见。这下清风池馆的人都是一惊,谁不知这位谢郎中是恪守礼节,虽容贞筠一行借住,但对他这儿素来是绕着走,怎么今日反倒主动找来。
伍凡躬身问:“夫人,是见还是不见?”
贞筠霍起身:“怎么不见,见!不过不是在这里。请他往荷风亭一叙吧。”
谢丕闻言,亦无二话,听从她的安排而去。原来荷风亭造在清风池中,四面皆是雕镂槅子糊着纸,依靠回廊连通岸。人立于曲桥之,声音便可直达亭内。此时已是深秋,谢丕一路行来,只见红消翠减,颇觉伤感,待到了窗外瞧见里头隐隐绰绰的人影,觉五味杂陈。
贞筠听到他的脚步声,问:“是谢家兄长吗?”
谢丕默了默:“是我。”
贞筠看到他的身影映到窗扉:“我已屏退左右,您有什么话尽可直说。”
谢丕只觉喉咙干涩,果不是他立身不正,不会惹出这些事来,事到今,他也只能尽力弥补自己的过错。
他:“弟妹,近日身子可?”
贞筠只当他这是寒暄:“已经了。”
谢丕:“当日含章兄嘱托,是因弟妹身子未愈,所不便长途跋涉。今,弟妹既已大,还请早日归京为宜。”
贞筠满心为,他是面临大变,找她紧急商议的,没曾想,继闭羹后,谢丕又给她下了一逐客令。
她的面色渐渐沉了下来,谢丕却浑不觉,他还在细说对她的安排:“我已经派人置了船只与路引,还请弟妹回京去收拾细软,今晚出发。路切记不可停留,不可与人接洽……”
谢丕说到一半,听里传来声响:“可那些水转丝纺场呢?”
谢丕是万万没想到,都到了这会儿了,她还想着那些丝场。他的浓眉深皱:“弟妹,不该再想那些。”
贞筠早腻了这一套说辞:“那是我先建起来的,我为什么不能想?”
黄叶着旋儿从空中落下,镜的清池泛起阵阵涟漪。谢丕无奈:“可它已经远远超出的掌控之力。”
贞筠辩解:“前不成,是因为世家从中作梗,现下世家已吃了教训……”
谢丕:“还不明白么。世家让出的利益,不会流向民,只会归于朝廷。”
贞筠:“是不明白。朝廷又,朝廷不需要地基,不需要代言吗?”
她不是因为无知,才敢去淌浑水,相反的,她是因为知,还敢去放手一搏。谢丕一时愣住了,这是她,一个敢于做自己的人,无论到哪里都是让人钦佩的。
他不由缓了声气:“因执着于丝场呢?是诰命夫人,应该不缺银钱。”
贞筠冷笑一声:“是阁老之子,应该也不缺前程,又是因来此呢?”
谢丕失笑,他脱而出:“我怎能一样?”
一语未尽,窗扉忽大开,随着一声轻响,亭内亭外再无阻隔。谢丕愕抬头,贞筠正立在他身前,她一字一顿:“我为什么不一样?男人和女人,既都是人,又凭什么不一样?”
谢丕雷震一惊,不仅是她刀锋一样的言辞,还因这样的骤相见。他即刻别过头去,:“快关窗!这不成……”
贞筠不退反进,她一步一步走到亭外,走到天光之下,双目明亮星:“有什么不成。又要拿那一套假学来糊弄人?我告诉,二十年前,我爹也是拿这一套想将我勒死在祠堂,猜时至今日,我是信,还是不信呢?抬头!”
伴随着她一声断喝,他终于抬眼看向她。她的身影倒映在他瞳孔中,她展颜一笑:“总算见着了,这么些年,似乎没什么变化。”
谢丕低下头去,眼底一片模糊。可却变得,勇敢了,我本不该再见的……
贞筠:“我肯来此,是为个原因,一是过去番相助,我感激于心。二是阿越既将此地之事托付于,那么我要继续未竟之业,歹要与通个气。家今受了恩典,会成众矢之的。那么双眼睛都盯着,所不可越雷池半步。那些还未来得及拆的丝纺场,还有那些不义之财,不抓紧献给织造局呢?”
他竟想到一处去了。他苦笑一声:“后,再去领织造局的差使。”
“当,总不能指望宫里的太监来纺丝织布吧。”贞筠勉强笑了笑,“独木难支,不能向前,只能让出劳力,来寻求庇佑。”
谢丕垂眸:“若是想救助弱女寡妇,不必冒险,我可帮。”
贞筠一愣:“怎么帮我?”
谢丕思忖片刻:“我有银,足养活。”
贞筠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半晌方正色:“谢,可我并不需要。”
谢丕不解:“可是她不是没有生计……”
贞筠:“她有手有脚,可养活自己,亦能承担风险。她像一样,有自己的想法,也能做独立的人。”
拿民妇来比探花,可谓是离经叛之极。但谢丕并没有觉得被冒犯,他只是平和地和她一起分析利弊:“那么,自问还能再承受一次徐州之乱吗?须知,这样的明枪暗箭,只会,不会少。”
谢丕感受到她的视线火一般烤在他的身,他只听她:“一次是手足无措,可次会摸着,三次会适度反击。吃一堑长一智,慢慢的,我能游刃有余,再也不会任人欺负了。”
谢丕久久没有言语。贞筠对此并不意外,她早明白,不是人人都是她的姐姐,会对她言传身教,会帮助她方学习,会让她大展拳脚,会告诉她即便失败了也没关系,她永远都在。
她摆摆手:“不信也没关系,此事势在必行,……”
“我相信能做到的。”他终于再一次抬起头。
声音,一前一后响起。贞筠有些恍惚,她看向他:“说什么?”
谢丕有些局促,他:“同样的错误,我不能犯三次。”
他的双眼盛满真诚:“总是用自己的行动,来回击我的傲慢。武英殿时,我错过一次;徐州之变后,我错过第二次;现下我不能再错第三次。”
贞筠忽别过头去,她清了清嗓子:“这么说,是同意我的提议了?”
谢丕摇摇头:“很抱歉,还是不行。”
贞筠蹙眉:“为什么?”
谢丕:“因为含章,还想做长久夫妻吗?”
贞筠眸光一闪,她当想和月池永远在一起。可有那个王八蛋在,这早已成了虚无缥缈的梦境了。
谢丕显也明白她的为难之处,他:“的未尽之业,可留待将来。可果现下不走,只会与含章彻底夫妻情断。”
贞筠心头一惊:“究竟是为什么?”
谢丕嘴唇微动,他颓:“我不能说。”他不想欺骗,却不明言。到头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篇话颇没有说服力。可大大出乎他预料的是,贞筠却应了。
她长长吐出一气:“吧。我走。”
她看向谢丕,不由失笑:“这么看我做什么,男人讲士为知己死,我女人也一样。能信我,我为不能信呢?”
谢丕别过头,他又一次笑了。贞筠:“笑什么?”
谢丕长叹一声:“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一句改字诗令罢了。”
怎么端端扯到诗令了。贞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待她要追问时,他早已消失在落叶缤纷中了。
当夜,谢丕独立在烛火之下。他饱沾浓墨,在花笺写下一行小令:“明是芳草萋萋,云某某某某,只因‘鹦鹉前头不敢言’”【1】
他凝视良久之后,终于拿起灯罩,看着火舌慢慢爬来,终于将其烧成灰烬。
礼叔这时进来禀报:“二爷,李夫人已经船了。”
谢丕点点头:“走了。”
他又一次看向了天穹,北斗七星在闪闪发亮。星宿不能决定人的命运,人不能叫万物都做提线木偶,哪怕您是皇,结果也一样。
贞筠走得再隐秘,也盖不住有人一直关注。修葺一新的市舶司衙中,佛保、黄豫、严嵩三人正在大眼瞪小眼。
佛保急得来回踱步:“怎么会这样,她怎么走了呢?”
严嵩在梦中,他是谁,他在哪儿,他要做什么……按理说他是巡海参政,管海禁、管海贸、管屯田也罢了,大员家的女眷出,也要他坐在这里临大敌般商议?但严嵩毕竟是严嵩,面对这样的境况,他谨慎地没有发问,而是傻帽出头做这捧哏。
果不其,黄豫一脸茫地开:“她走,有什么问题吗?那一行是妇人……”
佛保气不一处来:“懂什么,那船坐得是李越的老婆!”
严嵩与黄豫俱是倒吸一冷气,他虽不知李越的老婆具体做了什么,但不影响他为此心生忌惮。黄豫压低声音:“那是否要派人去堵住——”
佛保冷笑一声:“堵住之后呢?扣在府?”
黄豫大吃一惊,他摇头拨浪鼓:“我?我怎么能行?”
他微不可察地瞥了瞥佛保的下身:“公公,不若还是留在您这里的吧,在您这儿,大家也都放心呐。”
佛保:“……”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严嵩不得不出来圆场:“我想公公的意思,应该是不发生正面冲突,却能使李夫人暂留此地吧。”
佛保理了理衣裳,翘起兰花指:“没错,这有学问的人,是不一样。咱家是这个意思。并且,不止是让她留在宁波境内,还得让她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黄豫一愣:“那是叫她回谢家去?莫不是要叫她在谢家出事?可这不对啊,您既知她前在谢家,不早些出手呢?”
严嵩将折扇在掌心轻击,看来,佛保是要方氏继续长留在谢家……他紧张到这个地步,说明这件事很重要,很有可能是面交办……面为要交代这件事……
他斟酌:“要做到这二都不难,但不知,公公想让方氏留在这儿久?”
佛保一窒,他看向严嵩,意味深长:“觉得呢?”
黄豫已有些明白:“歹得戏唱完了再走吧。”
严嵩问:“黄兄为是什么戏?”
黄豫一愣,哈哈一笑:“兄弟是个粗人,平素不爱这些玩意儿,左右不过是《单刀会》之类的吧。”
佛保听到此却是带着警告:“先把人弄回去再说,别干余之事!”
看来,佛保此刻仍畏惧李越,所不敢对方氏下手。那既不是为了利用,又是苦将这烫手山芋弄回来……严嵩目不转睛地看向佛保,四目相对之中,似有无尽话语。
直到出了这市舶司衙的子,严嵩仍在低头苦思。黄豫实在忍不得了,他推了推严嵩:“兄弟,这到底是唱哪出啊。”
严嵩苦笑一声,他早已猜准七八分了。为是《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天知是《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为是随主帅勇闯敌营,结果是做红娘拉媒保纤。罢了,干什么不是干呢,总比真提刀卖命。
他拍了拍黄豫的肩膀:“干是了。无知是福……”
朝廷的一旨擢升调命,将刚爬出泥潭的谢丕,又拖了回去。他不得不再次和族人拉扯。前只谈钱,大家伙都扯不清楚,今还有官职掺和进来,是要将狗脑子都出来了。
谢丕原本是谦谦君子,后也开始气急败坏。他怒:“总之,无论,先将水转丝纺场悉数交与织造局,有逃税漏税之事,一定要尽数缴!谁若再纠缠,休怪我无情!”
那些得了官位之人,盼着他的提携,自是言听计从,可那些诸谢遇人,丢财丢人之后还要丢场缴税,又岂会甘心。
谢遇早已是面金纸,在屋内破大骂了几日。在被迫数缴纳田赋后,他是忍无可忍:“这群王八蛋,谁不让我过,我让他全家都玩完!”
在面临威胁时,士绅的抉择其实和平头百姓没有样,既制度化的途径走不通,那只能铤而走险。
形形色色的暗杀,正式登了江南的政治舞台。宁波为中心,向江南四省蔓延开来。有人想效仿谢家一步登天,有人则极力不去步孙家人的后尘。花团锦簇之下是白骨骷髅,繁华梦中包裹着刀光剑影。之前一直谨守本份的治农官则紧随其后,一边控制事态,另一边则从相争中获利。源源不断的财货,登运船,顺着海路源源不断地运往马六甲前线。
贞筠被堵在了水路,她既想悄无声息地走,自不敢大张旗鼓坐官船、走官,而在曲折水路与民同行,不免有遇到意外的风险。
蕙心眼看艘船在前争执不休,早极为不忿,她:“夫人,这么着得拖到什么时候,让奴婢去叫他滚吧。”
宋巧姣忙:“这么出去,岂非是自爆行踪?”
蕙心急:“那怎么办,只能这么堵着吗?”
贞筠思忖片刻后:“去让伍凡听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巧姣:“夫人是觉得,这是有人故意为之?”
贞筠点点头:“事出反常必有妖。”
半日后,伍凡回来,他:“的确是船因碰撞,才惹出了纠纷。属下去劝说后,水路已经疏通了。咱现在可出发。”
宋巧姣蹙眉:“这么说,真是意外?”
贞筠问:“那此路之,此的行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伍凡低眉:“回夫人,是一些小世家的家人,想来是听从主人的命令,先携带细软,离开宁波保存实力。”
贞筠一愣:“竟已经到了这般田地……那谢家了?”
“这……”伍凡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听说是意外起了火灾……”
水边的酒楼中,佛保与严嵩相对而坐。佛保问:“这么简单,她会折返?”
严嵩望着秋水长天,抿了一杏花酒:“公公,能做夫妻之人,必是有相近之处的。即便有所怀疑,她也不敢去赌,万一赌输了,那便是一生的良心折磨。”
佛保抚掌:“有理有理。不愧是啊。”
果不出严嵩所料,还不到一个时辰,贞筠一行调转方向,返回宁波。
佛保与严嵩碰了一个杯。佛保起身伸了个懒腰:“总算结果了这事了。不容易出来一趟,怎能不去踏青呢?”
严嵩拱手:“敢不从命。”
人走在路,眼见天高云淡,桂花香浓,不觉心旷神怡。而,这俩人才走到半山腰,见下人狂奔而来。佛保与严嵩面面相觑,他斥:“怎么回事?”
下人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他指着山下:“启禀公公,不,不了!那方氏……”
严嵩奇:“她没回去?这怎么可能?”
下人急急摇头:“不,她回去了。可她、她没去谢家啊!”
佛保瞪大双眼:“开什么玩笑,她还能往哪儿去?难不成是王家?”
下人又摇头:“都不是,她、她往咱衙去了啊!”
佛保、严嵩:“……???!!!”
死一般的沉默过后,佛保才长吐一气:“严参政,说得没错,能做夫妻之人,的确有相似之处。”
下人问:“公公,那咱怎么办?”
佛保阴阳怪气:“还能怎么办,回去准备大礼参拜诰命夫人!”
个时辰后,市舶司衙中,贞筠早得极不耐烦。此地的宦官俱是叫苦不迭,只能小心伺候。
贞筠又问了一次:“已经这么久了,主事究竟是去哪个衙,还没回来吗?”
小太监低头:“夫人稍后,我佛保公公事务繁忙……”
贞筠冷哼一声:“看来真是贵人事忙啊。”
不时,佛保方满头大汗走进来了。贞筠见状一愣,自觉自己是对太监成见太深,错怪人家了。她的语气也缓和不少:“是我叨扰公公了。”
佛保气不接下气:“……哪儿的话,岂敢岂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