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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4章 飞入寻常百姓家 如真要谢,也该谢谢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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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隔两月,谢丕又一次来到乡野中。这次的情形,却与他上次到来时截然不同。

    此时已是日落西山,山角之上升出一盘明月,挂在林稍,映着晚山明湖,照得四周清澈如画。空气中充盈着酒香和饭菜的香气。一众乡民正围坐在圩庙前的空地中。男人们忙着大声说笑,推杯换盏,妇人则围坐在一处,叽叽喳喳说些悄悄话,说到有趣处便笑作一团。年幼的孩子们则四处跑跳,吵吵嚷嚷,年长的孩子则胆子大一些,竟然敢跑到最上席去扯贵宾的衣裳。

    他们叫道:“徐先生……”

    然而,话才说出口,却被人严厉地喝斥:“胡沁什么,没规矩!这是青天大老爷!”

    孩子们吓得瑟缩,徐赞见状忙摆摆手:“约长,不妨事,不妨事,是我让他们这么叫的。”

    约长一愣,立时手足无措起来:“这……徐老爷,我这也是……”

    徐赞笑着摇摇头:“小事而已,不必扰了兴致。”

    他招招手,叫过孩子们,问道:“小友们,找我有什么事?”

    大多数村童都被约长那一声惊得不敢再说,只有一个七八岁的顽童,还不知身份悬殊的可怖,他望着眼前这个和蔼可亲之人,道:“我娘说,徐先生是活菩萨,要给你立生、生……”

    他磕磕巴巴说不明白,一旁的小伙伴实在忍不下去了:“是生祠!虎子是笨蛋!”

    一众大人见状,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这个调皮的男娃也忍不住红了脸。徐赞摸摸他的头,他又才鼓起勇气:“娘说要给徐先生准备贡果,还说不能吃……但干嘛不给吃……我觉得,就该给吃。”

    他说得含含糊糊,大家都有些听不明白,他自个儿也急了,忙从衣襟里摸出了两个秋梨,又掏出了一块黏糊糊的糕饼来。他把梨对着徐赞推了推:“这是我娘想给你的。”

    他又拿起那块饼,珍而重之地想递给徐赞:“这是我想送你的。”

    这块脏兮兮的饼,不知在他怀里揣了多久,饼皮都已经碎得不成样子。这样的东西,在家里摆在供桌上尽尽心意也就罢了,怎么真能给贵人吃呢?约长见状又要制止,却被旁边的老者拉住。

    徐赞一愣,他双手接过那块饼,他望向妇女那边,一个身着素衣的媳妇站了起来,已是急出了眼泪,却不敢贸然过来。徐赞了然,这是个寡妇。

    他又摸了摸虎子的头:“你说得对,不用立生祠,东西就该现吃。”

    他把饼掰成两半,递给眼前这个孩子:“咱们都吃。”

    语罢,他竟真个一口一口将饼吃了下去,接着道:“多谢,真是好吃。”

    现场一时鸦雀无声。虎子对此浑然不觉,他一下就笑开了,露出黑黝黝的牙洞,他两口就把饼咽了下去,嘟囔道:“娘说我们家有地了,我好好种地,以后还送饼给徐先生吃!”

    徐赞一笑:“我不用吃饼,虎子能把自己肚子填饱,再好好给你娘养老,徐先生就高兴了。”

    虎子摇摇头:“那不成。我娘说了,人要知恩。”

    徐赞一愣,他不由展颜,他道:“如真要谢,也该谢谢李先生。”

    虎子有些茫然:“李先生?”

    徐赞捧起梨:“对,李先生。他住在京里,身子不大好,一到冬日里就咳嗽,最宜吃梨。你把这梨晒成梨干,我就给他捎回去,你说好不好?”

    虎子还未搭话,一旁的人就叫道:“我们家有现成的梨干!”“我家还有梨膏呢!”

    人们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到了夜宴结束时,徐赞极力推辞,还是难却盛情,只得在长随的搀扶下,带着两罐梨膏和一包袱的梨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就在这时,长随隐隐绰绰地看远处的一行人。他忙对徐赞道:“老爷,前头有人,好像是冲咱们来的。”

    徐赞眯着眼睛一看,腹中的黄酒霎时间醒了一半。

    谢丕、严嵩、徐赞三人一前一后,走入草亭之中。江南水乡,处处是湖泽。此时,藕花早已凋谢,只留残荷在水。

    说来,他们三人并月池都是同年的进士,可当年同赴琼林宴时,仍谁也想不到,多年以后会是这样的光景。野亭之中,三人无声地对峙,直到湖中水鸟惊起,方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谢丕转过身,他的容貌依旧俊朗,只因这许多变故,比起往日清癯消瘦了不少。

    他道:“所取的田产,是悉数分赠农户了吗?”

    徐赞点点头:“还有部分充作了屯田。”

    谢丕一叹:“你分给乡野,固然叫他们欢喜一时,可到头来还是一场空。还不如划为官田,转入织造局名下,兴许还能求个长久。”

    徐赞垂眸道:“这并非我们所愿。”

    谢丕一哂:“可却是你们所能达到最好的结果,不是吗?纵使是权倾天下的李含章,也不能将南方四省的巨室连根拔起,还是只能借助内部的矛盾。”

    徐赞听出了他语中讥诮之意,却并无愠怒之色:“所以,既然已经找到了内部关窍所在,又岂能不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谢丕似笑非笑道:“不知是哪位高才,继我之后,又合了你们的眼缘。”

    严嵩眼见已然火花四射,忙火上浇油:“以中,他们也是无奈之举,这也是为生民计……”

    谢丕怒道:“我知道是为生民计,难道天下只有你们肯为生民计吗?我只问一句,多年相交,你们究竟有没有把我当过朋友?”

    徐赞长叹一声:“当然有。”

    谢丕道:“既然有。倾心相交,何事不可直言,为何对我也要遮遮掩掩?难道我在你们心中,就是个只顾自家的卑鄙小人吗?!”

    虫鸣满地中,徐赞的眼中盛满了真诚:“正因深知你的为人,所以才敢以大事相托,我们都深信,你不会因私废公,只要你亲至,必能安内攘外。”

    谢丕颜色稍霁,他问道:“那为何……”

    徐赞幽幽一叹:“若到此为止,自然没什么不好说的。只是,不是你对不住我们,而是我们想对不住你。”

    谢丕一惊,他隐隐有不祥的预感。

    徐赞犹豫片刻,到底还是说了出来:“擢升你及谢氏旁支的诏命,明日就会到府上。你……好好准备吧。”

    准备什么,洗干净脖子准备等死吗?谢丕为官多年,品阶却始终上不去。不是他为官不用心,而是朱厚照的均衡之策。谢家既然已经有了一位内阁次辅,又怎么会再出一位在京的高官。谢丕也是知道这点,所以不求出头冒尖,只想厚积薄发。可如今,徐赞竟然告诉他,他终于要升官了。天上不会掉馅饼,只会掉棒槌。这哪里是给他褒奖,分明是要将他立成一个活靶子!

    连严嵩都吃了一惊:“明天就到?”怎么会这么快,这一环接一环,几乎没留下任何反应的时间。

    谢丕心中似有火在烧,这火自心头而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搅做一团。这是自他出京时,他们就定好的主意。不,或许更早!从最开始的水转丝纺场起,李越就已经埋好了线。

    他的双目已然发红:“用水转丝纺车,引起地方士绅势力和中央集中权柄的失衡,逼得朝廷不得不出手。用人事考评之权和重利相诱,把大量官员笼络到中央这一方。再拿我的家族做诱饵,让我这个世家子弟,从豪族内部引起分裂,以此来逆转时局。而趁我牵制世家之际,你们再夺走田地,削弱世家对小农的掌控。你刚刚叫那个人,是作约长吗?”

    饶是早已知情,严嵩也不由惊叹、畏惧,他轻声道:“是乡约之制。新建伯在十家牌法之上的创制。”

    所谓乡约,就是在官府的倡导下,由乡民自主成立的自治组织。而自治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乡约之中的约长、约副、约正、约史、知约和约赞的人选都是由同约中的乡民共同推选,具是“年高有德为众所敬服者”、“精健廉干者”、“礼仪习熟者”担任。二是村里的大事,大家商量来决定。“通约之人,凡有危疑难处之事,皆须约长会同约之人与之裁处区画,必当于理济于事而后已。”【1】

    以往一村的大事,都是由当地的大地主来说了算,如今是既分地又设乡约,相当于从家族势力手中夺回了对基层相当的治权。再加上治农官之制,还大大延展了中央对基层的掌控力。

    严嵩笑着摇头:“可叹各大家族,之前还大力推广农技,修建水转丝纺车,却不曾想,全是替人做了嫁衣。真不愧,是誉满天下的李尚书啊。”

    “只是……”他看向谢丕,半真半假道,“这对老友,未免太无情了。”

    一直缄默的徐赞终于开口:“为政之德,本就不同于为人之德。更何况,他已然在保全你。”

    谢丕愕然,徐赞道:“以前让夫人在贵府暂住,是借你之势护她。可事成之后,还留夫人在你府上,何尝不是借他之势护你呢?”

    以前各方乱战,最怕流弹伤及贞筠。如今大势已定,谁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呢。

    不提贞筠还可,一提贞筠,谢丕更觉有口难言。到头来,他还是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严嵩望着他的背影,缓缓笑开。

    徐赞目光复杂,他感慨道:“我真没想到,告密的竟然会是你。”

    严嵩转过身,他的双目亮得瘆人:“我也没想到,你竟然也敢违背圣意。”

    徐赞摊手:“惟中言重了,我岂会有这样的胆子?”

    严嵩冷哼一声:“你我心知肚明,圣上从开始就只想取财货,是你自作主张,宁愿舍弃真金白银,也要把精力耗费在土地上。我知道你们是为了什么,王荆公行新法,起初只是京兆一路,不久便遍行天下,结果不是敷衍塞责,便是变本加厉,良法变成恶法,助民反以殃民。底层建制不完善,上面即便再冠冕堂皇,光耀一时,不久也是要倒的。【2】这个道理,我懂,你懂,李尚书更懂。”

    徐赞道:“所以,广行乡约,本该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这恰与圣意契合,何谈违拗?”

    严嵩冷冷道:“可这样的好事,这的厚恩,不该由臣子来施。治农官迟迟不插足赋税,我还以为是你们知道轻重,结果却是我眼拙,你们不是愿意收手,而是想另辟蹊径。国朝之粮税,最初都是由乡人解运,把人握在手里,还怕管不了税吗?江南四省的民心、财税,归于下臣之手,你不觉得,这是取死之道吗?”

    徐赞默了默:“可至少现在,是君臣相得。”

    严嵩忽而一笑:“但也不能连一个唱反调的人都没有吧。太监和武将,全都退避三舍,眼睁睁地看着,连吭都不敢吭一声。我虽然佩服,但也不由心惊,是怎样的情谊,才能让虎容人在卧榻之侧酣睡。”

    徐赞亦了然:“所以,你才跳了出来。”

    严嵩眼中盛满了星光,他笑而不语。

    徐赞失笑:“也只能是你,才能找到这条平步青云之路。可惜,我本以为,我们会是同路人。”

    即便有再深的情谊,也会有怀疑,也希望能有随时控制对方的权柄。所以,伴随着放权而来的,就是另一次制衡。这时,不顾一切、表明忠心的人,自然会得到特别的重用。

    严嵩一哂:“我也是凡人。”与李越政见不一,只要不干出什么丧心病狂之事,就不会性命之忧。可和皇爷政见不一,那只有死路一条了。既然如此,干嘛不选最大的那个人跟呢?

    他道:“我要是你,就会听从谢丕的建议,把田让给织造局,叫这些农人少交些租,也是莫大的功德了。”

    徐赞笑着摇头:“道不同,不相与谋。再者,这些事,还轮不到咱们来商量。”

    严嵩亦笑,他望向北方:“那就看他们如何来议了。”

    如佛保听到野亭内的这一番深谈,只会暗自发笑。能怎么议?枕边夜话谈呗。还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你知道,皇爷为了同床共枕,他有多努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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