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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0章 生死往来多少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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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中锡太过耿直,他为官这么多年,仍然没学会转弯。他这般大剌剌把事实戳穿,只会加速江彬杀人灭口的进度。不过,以江彬的心性,既然决定下手,就一定不会再给他翻身的机会。所以,他一见到马中锡,就一口咬死,他和叛军勾结。

    他起身道:“怪不得!那些人什么人家都敢抢,只独独不动你家!”

    马中锡呸道:“信口雌黄,江彬,你这歹毒小人,老夫定要在圣上面前,参你个杀害同僚之罪。”

    江彬丝毫不惧,他道:“圣上自有明断,岂会被你所污蔑。”

    马中锡最后拂袖而去,江彬望着他的背影,已然出了一身冷汗。刘晖问道:“江哥,怎么不干脆咔——”

    江彬骂道:“你脑子里装得是水啊!之前他死在叛军中,还能说是他自己与贼勾结,反正死无对证。可如今,他居然还好端端活着。这是个正四品的大员,这么多人看到他在这里,你以为咱们就没有仇人吗?”

    他们在朱厚照身边,也引起了不少嫉恨。特别是朱厚照亲征鞑靼之后,他熟知的边军将领更多。而这些人在窥见他们在圣上身边的风光得意之后,更是卯足了劲想往上爬。

    江彬心知肚明,他早就成为了绊脚石,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机会,那些人就不会放过,一定会将他扳倒。他喃喃道:“只有一个法子了。”

    马中锡在分配田产途中,毫不徇情,一点儿油水都不给别人留。这样的人,仇家想必也不少吧。

    人心的恶浊,在官场这个大熔炉中不断融合发酵。而在民间,各类乱象亦愈演愈烈。山西的一处村落中,村民拿着锄头和镰刀,围堵在地主的宅院之旁。他们脸上闪烁着兴奋的红光。一些人手中举着树干,一下一下狠狠撞击着院门,嘴里还大声呐喊着:“打开!打开!打开!”另一些人则点燃柴火,浓烟滚滚升腾而起。

    四合院的木门早就摇摇欲坠,很快就被人潮冲开,在地上任人践踏。地主和家中弟子从隐蔽处被人揪了过来。他们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众村民围了上去,拳打脚踢,商量着对他的处置办法:“把他捆起来吊在树上!”

    “把他也绑在旗杆上!”

    地主哀求不果,就开始威胁:“朝廷的人马马上就到了,到时候把那些反贼都杀光,你们就不怕被一起治罪吗!”

    一些人的确瑟缩了一下,可他们随即道:“不要听他威胁人,来又怎么样,就说他们是义军杀的,不就好了!”

    地主老爷听了这话,才知这些人是铁了心,在求生的欲/望下,他开始死命挣扎,无意间踢到了其中一个半大小子。这个叫王六的年轻人哎哟一声叫出来,旁边的人忙关切地看着他。王六疼得呲牙咧嘴,又狠狠踢地主一脚。

    这时,突然有人道:“这个狗杂种都要死了,还闹成这样。我看,干脆由王家的宰了他算了!”

    这话一出,人人都赞同,欢呼声像潮水一样涌来。十六岁的王六,懵懵懂懂,根本不知道何为善何为恶,只是在众人的催促下,拿起了刀,对着面前这个满脸横肉的胖子老爷,一刀砍下。

    可他毕竟是个生手,一刀没有毙命。地主像蛇一样在地上剧烈地翻滚,血像喷泉一样射出来。大家吓了一跳,就开始叫骂:“快去啊,你杀得什么人,连人都不会杀。”

    “真没用,真是孬种!”

    王六的脸涨得通红,他心中一股热血上涌。他扑上了上去,用身子将高高在上的老爷死死压在地上,他举起了镰刀,暴风骤雨一般砍下去。一股股血射了出来,地主老爷的身子像放了气的皮球,慢慢凹陷下去。这个年轻人看着鲜血淋漓的尸首,露出胜利者的笑容,好像他刚刚不是杀了一个人,而是逮住了一只蚂蚱。他轻快道:“这下好了吧!”

    大家伙果然又齐齐叫起好来。老爷既死,他的家眷也不能放过。那些妾室、女儿皆被拖了出来。她们的衣衫被撕烂,像羊羔一样无助地哭喊。一些人的眼睛发红,像看见肉的恶狼一样,扑了上去,拽着人钻进了树丛中。

    村里的妇女捂住了眼睛,叫道:“这是做啥,她们又没干坏事!这太……”

    男人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你懂个屁,你忘了老爷是怎么对我们村里的姑娘了?他怎么对我们的亲人,我们就怎么对她们!”

    妇女的不满叫嚷,老人的长吁短叹,小孩惊吓后的哭声、男人们的叫骂和乡绅家眷的哀嚎交织在了一处。

    风波过后,地主家整整齐齐的瓦房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而在废墟中还有十来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事情本该就这样过去,村民们只是讨回了一笔属于自己的东西。那几天的烟尘散去后,这里又会是淳朴宁静的村落。

    然而,世事却不尽如人意。随着藩王的援助,朝廷的军队有了军饷,声势大盛。而义军的绝大多数成员都只是农户出身,既没有受过专业的军事训练,更是由于招降被逐步瓦解,渐渐落于下风。起先占下的几座城池,也一一丢失。消息传到村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村民们毕竟不是穷凶极恶之人,他们在群体心理的驱使下,做出种种疯狂的举动,却在事后害怕后悔。他们开始担心朝廷秋后算账。形形色色的流言在村里传开,恐怖的气氛在村中蔓延。

    “听说老爷的二哥就是外地当官的。”

    “那么多人死了,他一定会来查……”

    “完了,这可怎么办?”

    男人们愁眉苦脸,女人则怨天怨地:“我都说了,让你们不要干这种事。那家的小姐才十六岁……我都说了作孽是有报应的……”

    有的人心生不忿:“我们作孽就有报应,那他们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拉尿那么多年,怎么就没事呢?!”

    “呸,你也配和人家比,斋公说了,老爷们都是天上的星宿,害了星宿,阎王爷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你们这些泥腿子算什么,就算死上一千个,也抵不上一尊星星呐。”

    王六的牙齿咔咔咔作响。他自听说义军败退之后,就病了。他蜷缩在被子中,浑身颤抖。他的爹娘成日长吁短叹:“都叫你做个老实的本分人,你就不听,这咋办?”“要知道生下你是这样,当时就该把你丢进尿盆淹死算了。”

    不过,骂归骂,王家父母还是心疼儿子,四处托人打听。有一天,在县城里贩货的大儿子兴高采烈地冲回来,一进屋就大呼小叫道:“我打听到了,原来是说要派差役来查的,结果就没人敢来。这个节骨眼,哪个衙役敢出城办差。衙门最后就干脆把这事归到义军头上了。”

    王家父母喜不自胜,全家人在庆幸自己逃出生天,抱头痛哭。半晌后,母亲才想起了自己还卧病在床的小儿子。她忙推门进去,摇了摇儿子道:“小六,你听见了吗,没事了……”

    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动静。狂喜的母亲还未察觉到儿子的异状,她摇晃得更起劲了:“小六,这人,甭睡了,娘跟你说话呢!”

    她终于发觉了不对劲,掀开被子一看,王六早已浑身僵硬,两眼发直地死去了。这个十六岁的孩子,早已如惊弓之鸟,只要稍微一点大的声响,就能把他吓破胆。哥哥传来的喜讯,反而成了他的催命符。

    而家里人看到他的死相之后,一面是伤心不已,另一面却是连连慨叹:“真是报应啊,我们这样的人,怎么敢去害老爷呢?”

    随着最后一支义军的覆灭,这场轰轰烈烈的起义,终在明廷的软硬兼施下消弭于无形。贼首刘六、刘七等人兵败后自杀,而被俘的二把手们,则被押往京师处决。谋逆依律当判处剐刑,需剐上整整三千六百刀。京都法场的地面,又一次被鲜血染得通红。在大雨的冲刷下,暗红色的血浆沁进了土壤里,将土都泡成了赭色。

    月池斜倚在碧纱窗前,扬手将杯中的清酒倒了出去。时春就坐在她身侧,与她同望着这潇潇冷雨。贞筠看到这幅景象,只觉她们仿佛已同这润碧湿翠融为一体。

    自从那些贼首被抓住的消息传来后,贞筠也没睡过一个好觉。她既怕月池再不顾一切去谏言,又为自己的私心而惭愧。她承认,她是个自私的人,可这也是人之常情,她再也受不了生死相隔、天各一方的滋味了。

    前日夜间就寝时,她忍不住开口:“我想跟你说一件事。我、我知道那些被杀的义军首领是无辜的。他们是被逼得没了活路,这才铤而走险……但是,阿越,我们不能拿鸡蛋去碰石头啊。这么碰下去,除了把自个儿碰碎以外,什么用都起不了!”

    阿越显然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她深吸一口气道:“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再折在这里……好吧,我知道你不怕死,她不怕死,其实我也不怕死,但是,我怕你们死。”

    她强忍着的泪水还是夺眶而出:“别再留下我一个人了。”我真的害怕……

    阿越和时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起来。阿越慢慢替她拭泪:“傻丫头,胡思乱想什么呢。放心,我不会去上奏的。”

    这允诺来得太爽快了,她始终半信半疑:“真的?”

    阿越扑哧一声笑出来,她仰面倒在床上:“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们又能怎么样呢?安心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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