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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9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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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城县中,鬓边霜白的马中锡深深伏在地上,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被起用的一天。人心都是肉长的,没有谁能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中,始终如一。他在年少时,也曾放言不会畏惧官场黑暗,可到了真的深陷淤泥中时,他却还是心灰意冷,辞官返乡。本以为,他会在稼穑中了此残生,可命运又给他送来了这样一份圣旨和这样一个重担。

    因着学生康海的信,他们一早就得到了消息。家中的老妻苦苦劝他不要去。她抹着泪道:“那是个什么鬼地方,你比我更清楚。你就是个棒槌,进去只有挨打的份。这次还不是小事,是去招抚啊。那些穷凶极恶的贼人,一言不合就会杀了你。算我求你了,咱们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别去折腾了,别去了……”

    马中锡在妻子的“水淹七军”下,勉强应下。可每当他真的要回信谢绝时,那只饱沾浓墨的笔,却始终落不下去。他就这么拖着,拖到了圣旨到的这一天。

    他恭敬地举起手,接过明黄的绫锦,又一次穿上官服,戴上了乌纱。老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道:“你是不是疯了。我知道你不甘心,可在家著书立说,教书育人,不一样是有功于世吗?”

    马中锡无奈道:“这不一样。即便是辛弃疾,亦有‘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之语。如今,终于有人问起,我岂忍回绝呢?”

    我曾以为,我的雄心壮志,我的清白志节早已在世俗污浊中被磨尽。我曾以为,我已甘心被困在这个乡下,做一个无人问津的教书先生。可当机会来临时,我才发现,原来我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等待一个改变这千疮百孔的机会。他望着早已在视线中化作小点的家乡,又一次放下了车帘。这一次,他一定会成功的,即便不成,也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之后,马中锡便以都察院御史的身份,与总兵江彬一道前往平叛。马中锡为人宽厚,一面遣军平叛,一面招降,下令“流民复业者,官给廪食、庐舍、牛种”。

    他本以为,流民是逼不得已,才举兵造反,只要给予他们足够的生存资料,他们就会应风而降。然而,让马中锡没想到的是,在他回乡的这些年,明政府的公信力已经跌到了一个新的谷底。官府给予的招降条件越好,百姓们反而越不肯相信。他们道:“一定是在哄骗我们,等把我们骗过去之后,再全部宰了!”

    “对,那些老爷,心都已经黑透了,怎么可能给这么多好处。”

    “就是,编瞎话也不知道编好一点。”

    所以,刚开始时,他吆喝得越响亮,义军反而抵抗地更厉害。江彬万分焦急,他是安心要再立奇功,本来就没打算和这群人歪缠,所以一遇阻碍,他就有心要向朝廷再借调边军。

    马中锡却执意不肯,他道:“如全面交战,损耗更是不可估量。万一民乱更重,你担待得起吗!”

    江彬自鞑靼一役后,自诩是朱厚照手下的得力干将,根本没把这个老家伙放在眼底。他斥道:“那要是继续拖延,最后让南北义军会合到了一处,闹出更大的乱子,你又担待得起吗!”

    马中锡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江彬见他如此,讥诮一笑,正待扬长而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声音:“我担待得起!”

    江彬愕然回头,就见这个身形佝偻的老者,一步一步挺直胸膛:“一切都由老夫负责!蒙陛下天恩浩荡,李侍郎举荐之情,老夫长途跋涉至此,不是来看你们滥伤人命的!”

    李越!江彬的头皮一紧,怎么把他给忘了,这个老东西虽不足惧,可他背后的李越,却是一尊大佛。他可硬顶不了。江彬思量片刻后,果断认怂:“好吧,既然马御史执意如此,末将也不敢多言。不过,我最多等你十日,十日之后要是还不见成效,就别怪末将上本弹劾了!”

    “你放心,不会牵连你。”马中锡即刻下令,“如捕获流民,勿要伤其性命,饥渴者予饮食,受伤者予医药。”

    这样一来,受到救助的流民才对朝廷慢慢产生了信任。马中锡再遣这些人去随同明军劝降,方起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北有马中锡,南有王守仁,各地的义军土匪终于有了渐渐平复的趋势。

    不过,还是有一部分人在负隅顽抗,这其中包括想趁乱而起的凶徒和骑虎难下的可怜人。俗话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瓦解义军虽有效用,但毕竟见效缓慢,如能劝降叛军首领,才是快速平息战事的关键。

    于是,马中锡在思量再三后,最后决定到叛军首领刘六、刘七的大营中开诚慰谕。江彬等人闻言皆是大惊,一些人是极力劝阻他:“万万不可,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等是万死难赎其罪……”

    江彬一伙则是假意附和:“是啊,是啊,贼匪穷凶极恶,万一出了岔子,这教我等如何交代呐。”

    马中锡却道:“我意已决。如能为国捐躯,那亦我的福气。”

    此后,他真带了酒食,孤身到了叛军大帐中。他先言圣上的仁慈和功绩,又道民心所向:“陛下率军,深入鞑靼腹地,诛杀汗王,解决了数百年来的边患。这等功绩,堪称是旷古烁金……虽然给百姓增添了负担,但这绝非是陛下的本意,而是底下的贪官污吏,强征滥收。陛下得知真相之后,也大为痛心,即刻下达圣谕,一则裁汰昏官,为民主持公道,二则广施恩惠,给黎民安身之所。这样的圣明之君,实是百姓之福,如今圣恩当前,你们当感恩戴德才是,怎么反而还拒斥不纳呢?”

    之后,马中锡又讲了加恩的政策,言明有不少投降之人,都已经在回乡的路上,此后能够过上安定的生活。他苦口婆心道:“这年头,如能活命,谁又会起兵造反?老百姓是不想打的呀。你们既然声称是为民请命,也该听听底下人的心声才是。”

    刘六、刘七等人闻言万分感慨,只是他们虽然情绪激动,却仍未投降。刘六仰天长叹道:“马都堂有所不知,非是我等要负隅顽抗,而实在是骑虎难下……”

    马中锡不解道:“此话何解?”

    刘六、刘七等人道:“死在我们手下的官员、皇室,不计其数。朝廷要是能赦免我们,我们当然愿意降,只是这样的事,马都堂能否做主呢?”

    这一言,将马中锡问得哑口无言。他道:“本官自会向圣上上奏,对你们从轻处置,可你们也万不可一错再错啊。”

    可想而知,马中锡的上奏没有得到任何回音。因着他根本做不了主,这场劝降也激不起太大的水花,最后只能不了了之。义军仍然在四处讨伐,烧杀抢夺。中央的言官见平乱迟迟不见效,也生怀疑之心。弹劾马中锡和江彬的奏疏,如雪片一样,堆满了通政司。

    朱厚照因此下诏切责。江彬是惶恐不安,而马中锡却仍固执己见,认为无需大动干戈。朱厚照此时都已脱下厚重的冬衣,换上春衫了。他闻讯骂道:“真是石头脑袋,他还真打算全部劝降。是不是还得朕下一个特赦令,把所有的罪人全部赦免啊?!”

    月池没有作声,眼睁睁地看着他怒气冲冲地下令:“再调大同边军前往支援。告诉江彬,这事要是拖到五月还办不好,他也就不必再回来了!”

    江彬战战兢兢地接下口谕,又恨又悔,捶胸顿足。他骂道:“真不该听这个老王八蛋的屁话,不全面围剿,反而拖延时间到这会儿。这下可好了,皇爷等不及了。”他早该想到的,义军从去年秋天,闹到今年春天,搁谁谁受得了。

    同为边将出身的瘿永愁眉苦脸道:“可这只剩一个多月了啊。咱们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除不掉那么多人。”

    江彬咬牙道:“除不掉也得除!瞧瞧这事儿办的,本以为是锦上添花,谁知道是……”

    他一时语塞了,刘晖在一旁补充道:“落井下石……不对,是飞来横祸!”

    江彬呸道:“行了,别耍嘴皮子了。快想想法子。”

    一直缄默的许泰想了想道:“江哥,小弟倒有个主意,不知是否可行。”

    江彬道:“先说来听听。”

    许泰的眼珠滴溜溜直转:“那伙贼寇,不是挺信任马中锡吗?”

    朝廷一再施压,马中锡也觉压力颇大。正在他苦思冥想时,江彬突然上门来。他一掀帘进来,就是气势汹汹:“马御史,这事可都是你闹的。如今朝廷怪罪下来,你说该怎么办吧!”

    马中锡道:“约莫有一半的流民选择投降……”

    江彬道:“可还有另一半呢?你打算怎么办!皇爷可是已经下了死令了,依我看,还是借车营来,全部轰死算了。这都这么久了,想来兵仗局的军火也该造出不少了。”

    “什么!”马中锡在大惊之下,忘记了明廷历来强干弱枝的国策,弹药再多,也不可能分给地方军多少。他想了想道,“再给老夫一次机会,老夫再去劝他们一次。”

    江彬心中狂喜,嘴上却道:“还要再去劝?你疯了吧。不能再耽搁了!”

    马中锡再三坚持,江彬才勉强同意。而马中锡前脚刚走,后脚江彬就开始调兵遣将。

    刘六刘七等人没想到,马中锡在这个节骨眼上,竟还敢再来。他们见了他的道:“前些日子,我等攻下故城,为报您的恩德,没有动您家的一砖一瓦,您可听说了?”

    马中锡心下感慨,并没有说明,他们的这番好意,反而成为了政敌攻击他的靶子。他思忖片刻,叹道:“这足以看出,你们并非是穷凶极恶之人,为何就是不肯降呢?”

    刘六刘七叹道:“我们不肯降,也是为了一家老小的性命。”

    马中锡反问道:“难道就这么和朝廷顽抗下去,就能保住家小的性命吗?你们只会害更多人家破人亡!我手下的士卒亦和你们一样,是穷苦的军户出身。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

    他的这番道理,还是没被叛军首领听进去。他们道:“马都堂是高尚人,死在您眼中都不是事。但我们都是些泥腿子,不懂什么大道理。我们只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打着还能留一条命。要是降了,就只能做砧板上的鱼了。俞家的那件案子,我们可都还记得。”只是杀一个亲王世子,就被诛了九族。那依他们犯得罪,即便有十个头,也不够砍的。

    马中锡闻言长叹一声,心中既惋惜又无奈。他还待再言时,忽听四周一阵急促的鼓响,紧随而来的就是震天的喊杀声。戍卒仓促来报:“不好了,官军趁着夜色杀进来了!”

    刘六刘七素信重马中锡,一是因他的胆识人品,二是因他的官位。他孤身到此,明军为了他的安危,也不可能动手才是,可没想到官军竟就这么不管不顾杀进来了。

    马中锡僵在原地,如化作了一棵干枯的老树。而义军首领等人在看到他的面色后,也由惊怒转为悲哀。他们苦笑道:“马都堂,这样的朝廷,您还要为他们卖命吗?”

    大同边军的支援,为明军注入了一剂强心剂。而突袭之下,义军应对不及,受到了重创,只得分批逃窜。江彬没有全歼敌人,虽然懊恼,但又想到,本来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这下化整为零,力量分散,不就更好对付了吗?

    他当即派人去通知沿途的总兵,一定要在途中加设关卡,拦截他们。正当他摩拳擦掌,准备向朝廷请功时,底下的人突然急匆匆来报:“总兵,马都堂……”

    江彬起身,挤出了几滴鳄鱼眼泪:“找到了马都堂的尸首是吧,都堂为国捐躯,我一定会禀报圣上,为都堂……”

    他一语未尽,就见一身狼狈的马中锡掀帘进来。江彬一时大惊失色:“马中锡,你这……这怎么……难不成,你还真和叛军勾结了?”

    马中锡骂道:“怎么,看到老夫没死,你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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