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侯爷
正如纪七所料,今日的太阳晒人得过了头。日头都还未到正午,人就不敢在阳光底下露头。尽管纪七依着树荫走,身上依旧出了层粘腻的汗。又因着干了一夜的路,整个人都是昏昏欲睡的,身子几乎是随着牛车在来回晃动。
“你说你叫纪七,那你在家中排行第七?”
就在纪七眼睛不知第几次闭上时,身后传来了低沉的声音。“啊?哦!恩。”
“噗”林墨原是因为瞧着纪七晃动的身子,担心这人摔了下去,就想着出声给他醒醒神,却不想这少年迷迷糊糊的样子,还挺有趣。
纪七本就困得难受,听到林墨嗤笑自己,心里顿时冒出了无名之火,转过头去,却又不敢对这人说什么,只能将所有怒火关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里。
林墨也意识到了自己有些没良心,忙转了话题“那你今年多大了?”
纪七闷了许久,才从嘴里憋出了机构和字“十五。”
“没想到你比我小了五岁,还真只是个孩子。”
身后的爽朗的笑声,和着微风吹散了纪七一身的燥热,她不经意地朝后瞥了瞥,就见林墨双手搭在车缘边,仰着头,干净的下颌线宛若神明精心雕刻,深邃的眼睛穿透斑驳的树叶不知落向了何处。
忽然发作的蝉鸣,嗡地炸响在纪七耳边,将她从白日迷光里拉了出来。当她回头唾弃自己沉于美色时,身后爽朗的笑声忽而变得低沉。纪七在林间吵闹的声音中,分辨出了那声悲叹。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蝉鸣声嘎然而止,翠绿的树林再一次嵌在了破旧的车轮里。
“那个…”纪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开口,只是觉得或许应该说些什么 “嗯…你去安京做什么?”
“伏罪。”
“啊?”纪七是真的吓着了,声音都不自觉地拔高了许多。
“哈哈哈哈,吓着你了?”
“有点。”纪七装模做样地甩了下缰绳,屁股自认为不易察觉地往前挪了挪。
“你不好奇我犯的什么罪。”林墨瞧着那拉开的距离,有些失落,但是转念一想,这难道不是正常的吗。
“可以好奇吗?”
“贻误军情。”在纪七瞧不见的方向,林墨压低了眼帘,遮盖住了其中的情绪。
“那你是将军?还是普通士兵?犯的错很严重吗?”
“三百五十一人…”
“三百五十一人怎么了?”纪七等了许久都诶等到后续,没忍住就自己问出来口。
“皆因我而死。”
恰好此时,山风呼啸而过,晃动了树枝肆意挥舞,挟裹着树叶飘摇着落在纪七脚前。她盯着那落下的翠绿的叶片,一瞬也不敢挪开眼睛,她听见自己断断续续地声音,并不明白问出口的意义。
“那…你…是不是…会死。”
“想来是吧。”林墨轻描淡写地说的,好似不是事关自己生死的事。
纪七勒停了牛车,回头瞧见了死亡在林墨脸上爬行的阴影。那不是别人索命留下的痕迹,是他求死的情绪。
“那你为何还要回去?”纪七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个害死这么多人的人,被处死本就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他的表情不该是个杀人恶魔该有的模样。
“若我不回,受累的必然是我的家人。”
家人?值得自己付出性命,也要护住的家人,会是什么样呢?这样的家人,纪七似乎很难想象出来是什么模样。
“有人来了。”林墨拍了下发愣的纪七,将牛车里的草帽扣在了头上,犀利的眼神沿着帽檐向外射出。
纪七的悲情一下被害怕击了个粉碎,捏着缰绳的手密密麻麻地出了一层汗,细长的指尖也因为用力显出了青白。
林墨的视线从远处落在了那节指尖上,手按在了纪七肩头。“等会儿,如果是敌人,我拖住他们,你马上往回跑,他们捉了我,必然不会再为难你的。”
那宽厚的手掌隔着衣料传来的温度,莫名就让纪七乱跳的心安定了下来。纪七凝视着远处,沉默地点了点头。
无论如何,自己活着才是大事。
纪七如是想着。
林间扭曲的空地上,两匹高大的马歪歪扭扭地出现在纪七的视线里。她垂下头,低喝一声,驱使着老牛拉动破车前行。
“喂,前面的停下。”来的两人中,一人翻身下马,将一卷纸抖开,扯在纪七眼前“见过这人没有?”
纪七逼着自己看了好一会儿,才扯了个难看的笑“这位大人,俺没见过这人。”
“当真没见过?可要瞧清楚咯。”另一人走了过来,视线越过纪七落在了林墨身上“这人是谁?”
“这是俺哥。”纪七心跟擂鼓似的,面上却还要挂着笑。
“把帽子揭开,我看看。”
“这…这…”纪七紧张的舌头都打了结,腿脚软的抬都抬不了。
此间发生的事,林墨听得清楚。他知道若在拖下去,这小兄弟必然会被他拖累。“铮”得一声,他拔出了袖间的匕首,草帽跌落,银刃在阳光底下散发出摄人得寒光。一击未中,他反手往前直刺,被那人险险躲掉。
纪七见林墨动手,她已经爬下了牛车,可腿脚就是迈不出。她狠狠地拧了下眉,转身正欲做些什么,就见对面的两人单膝跪在了地上。
这人,这么厉害吗?
纪七还在吃惊,就听得那二人厚重的声音“小侯爷,我等奉侯爷之命前来寻您。”
说罢,其中一人自腰间掏出了一枚令牌,递给了林墨。林墨探究的视线自那人身上落到了令牌上,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掐着令牌,拿了起来,不知确认了什么,才将匕首插回了腰间。“你们起来吧。”
“是”二人躬身退至一旁。
这样的转变叫纪七有些无所适从,自己在林间被迫救的人竟然是小侯爷,这是以前她从未听到过的称号。可这样的人物现在就在自己眼前,在笑着向自己走来。
“吓着了?”
“嗯。”原来高高在上的人,也是有人情味的啊。这是纪七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抱歉。”林墨瞧着呆愣的纪七,只以为是被方才的打斗吓着了,想着安慰,有不知说些什么,就拿手在人头上拍了拍。
这两下很轻,轻得一点痛感也没有。纪七却又觉得很重,重到心也跟着跳了两跳。她睁着眼睛无声地望着眼前的人,不真实的感觉贯彻了全身。
“你若没有去处,不妨跟我回侯府吧。我虽不能照顾你,但我爹娘多少能替你谋些出路。”林墨想自己前途虽未卜,但依凭着侯府怎么也比在外游荡的好。
“谢谢。”听到林墨如是说,纪七是高兴的。可一想到那压抑的宅院,纪七便没了向往。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强行把坚定刻入眼中“不了,我想自己走走看。”
“那你腰去往何处,我好派人将欠你的银钱捎给你。”
“那个待你平安后,在自己给我吧。若你没能躲过…”纪七望着林墨的眼睛,忽而柔柔地绽放了个笑容“那就不要了,就当给你的践行吧。”
“好!”林墨旋身上马,催马奔入了树林。
纪七望着那逐渐远去的身影,心中莫名涌上了一股悲伤,如这夏日的蝉鸣,有着叫人无法忽视的烦躁。纪七想,或许此一生都将无法再见到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