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固执小白菜
“公子是亲眼见到铁岭南如何失守的,将士们一个个倒下,大将军咬紧牙关苦守城门,手下的饿着肚子没有饭吃,他也不肯吃,将仅剩的军粮分给将士百姓,自己吃野草,啃树皮……众人皆道大将军死的太惨,被敌军腰斩,却不知大将军破开的肚皮下全是野草树皮!
我家老头子年轻时功夫不错,最后带着公子拼死杀出重围,那大半年间,他们所见所闻,至今仍是骇人听闻,满地都是饿死的人,到最后,莫说山里的畜生出来吃人,连人……都易子而食,谁若是在外头倒下去,便落得个被分食的下场!”
“公子从幽州回来后便久久不语,他虽从不表露,可我与老头子都知道,他无法忘记那段经历。数万埋骨铁岭南的将士,满城因饥荒而死的百姓,这些都像是沉甸甸的石头,无时无刻不压在他心头。”
林婶说到此处,已是双目湿润,如今沈府唯余公子一位主人,可他们仍是没能照顾好公子,自责又心痛。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江姑娘,我与老头子自诩将公子视作亲子,却不知公子是从何时起就拒绝用食,还是四年前,幽州的一名将士与公子敬酒,公子饮用后,当夜便吐血不止,方才隐瞒不住。
大夫说公子的腹胃久不进食,生机损耗极大,已有溃烂之兆,骤然饮酒便刺激得脏腑出血不止,若继续下去,不仅腹脏灼痛难忍,更是有损寿元!可即便如此,公子亦不肯听劝,后来也不知霍相从哪里弄来一味养气丸,倒是令公子不再吐血。”
“就是模样褐色的药丸子?”江春和忆起自己在衒机司书房内见到的那一幕,适时出声问道。
“对,就是那个!”林婶忙不迭点头,提起这味霍相送来的养气丸,她便皱起眉,亦与卢归山一般,认为霍相这是借机拿捏公子,助纣为虐。
“那药丸能缓解灼痛,充元养气,可是药三分毒,府里的老大夫也说过那不是长久之法,一旦依赖,那腹脏便彻底失去调养之机,说到底还是牺牲寿命换取一时轻松。”
江春和默默地听着,并未打断林婶的情绪,她心知林婶与林叔也是没了法子,方才会同自己说这些,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希望恩公能健健康康的活着。
她也未曾想到,恩公不用食的背后还有这般沉重压抑的往事。那时的恩公也不过六七岁,不仅亲眼得见父亲惨死,还要在战乱饥荒中求生,面对满地饿殍,易子而食的可怖环境。
若换作自己,她无法想象要如何在那样的人间炼狱存活下来,又要如何忘却那段噩梦,一直咬牙背负着数不尽的罪责,被人逼迫离开家国,固执地走到如今这一步。
便是这般,朝堂上那些人还对恩公恶言中伤,非说恩公与霍相为伍。他们只会一张嘴上下一碰大放厥词,根本不知恩公收回失地对幽州百姓的意义!
他们与霍相斗来斗去,谁又曾想过那些幽州百姓的死活?凭什么他们做的孽要恩公来背!
江春和不允许自己的小白菜受这种委屈,待林婶平静后,便与她商量道:
“恩公于我一家有救命之恩,既然我有能力,这段日子我会想法子做些药膳,到时还要请教府里的大夫,该加些什么温补的药材进去才好。”
“好好好,江姑娘肯帮忙,我与老头子日后但凭姑娘拆迁,不管什么药材食材府里都能寻来,你若是忙不过来,我便多拨几个人给你差遣!”林婶得了这样一句话,哪里还有什么不愿的,若非自己上了年纪,干活不如从前利索,她都想自个儿来包揽打下手的活。
江春和没拒绝林婶好意,她同后厨的几个小丫头关系不错,每每她下厨,那几个都粘在一旁,她也不吝指点几招。
既然打定了主意继续养小白菜,她又取出阿爹留下的食谱。
药膳品类繁多,但以恩公目前的状况来看,只能先补以羹汤,待腹脏恢复和缓后,才能佐以米饭粥菜。
同府中大夫询问后,江春和用上府库中一根品质极佳的潞党参,打算这几日便炖淮山党参鹌鹑汤。这根党参品相极佳,切下几块来,就够她炖好几日药膳,全然不会浪费。
她按大夫给的剂量加入淮山药与党参,选了只最小的鹌鹑,除了少许糖盐,并未再放其余调料,全靠极为精准的火候把控,将药膳炖得软烂香浓。其中微苦的参香与鹌鹑的鲜香融合的恰到好处,清香拂面,直让人觉得心脾舒爽清宁,口齿生津。
考虑到恩公不大爱吃肉食,江春和在鹌鹑炖熟后,先捞出去了一半,剩下一半切成肉丝,再放入汤中小火炖烂,融入淮山药中,保准肉质绵软嫩滑。
做完这道药膳,后厨几个小丫头已经香的丢了魂,头一回如此嫉妒自家公子。
……
府里的动静并未能瞒过沈郅,等江春和提着食盒踏入听竹苑,他已准备好让她回去,别白费力气。
但同样准备好的,还有江春和。
不等他张口,江春和就蹭蹭两步上前。
这儿没有樊门神挡路,她可以不用顾忌地说话,当下便将食盒往桌角一放,抢着道:“恩公等等!”
“在你张口前,能不能先容我问个问题。”
沈郅瞥了眼被她压在掌下的食盒,不动声色地颔了颔首,示意她问。
“恩公你可是忘了曾在燕山郡救过我?”江春和边问边打量沈郅,她猜测恩公早就忘了,或许在他心里这不过是一件顺手而为的小事,而如今观其平静无波的神情,便知自己没猜错。
“这样,那我与恩公复述一遍。”
“那时候街巷流民四起,还混杂了不少未被驱逐的鞑靼人,我与阿爹被鞑靼人的马群冲散了,掉在一个乞丐窝,那些鞑靼人要抓我走,是恩公你领兵杀入长巷,才令我捡回一条命。我当时被吓傻了,猛地被抱上马,害怕之下还咬了你一口。”
想到自己曾经“恩将仇报”的一口,江春和有些心虚,扬唇笑了笑,方继续道:
“然后恩公便塞给了我两块饼,将我送到了阿爹那儿。那两块饼可硬了,咬起来像石子一样,但那时候我与阿爹都饿了三天,很快就把饼分食完了。正是因为那两块饼,阿爹才有力气背着我赶上南下的船,有了后来的好日子。”
“这是恩公于我和阿爹的恩情,不论外人怎么将罪责冠在你头上,都无法抹去这些。或许还有很多幽州的百姓也怀揣着与我一般的想法,只是相隔千里,他们无法将感念穿越山川海峡,带到恩公面前。”
江春和脆生生的说着,那双明亮的眼眸执拗笃定地望着沈郅,面上的稚气亦被那坚韧冲散不少,仿佛能望穿人心底。
“既如此,那我就代表所有因你领兵收复失地,而回到家乡的幽州百姓感念你的恩情。”
“我希望恩公能好好吃饭,养好身体,先前我听了朋友一句话,觉得甚有道理,她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恩公未来还有许多路要走,切莫竭泽而渔!”
话落,沈郅沉默了好一会。
这还是他领兵往幽州后,头一个不是说他手段酷烈,弑杀不仁的外人。
可他自己很清楚,那时候他就是一个理智的疯子,除了杀敌,他找不出任何能让自己平静的法子。
或许……幽州的百姓确实如她所说,也是少数不会怨憎他弑杀的百姓,因为那片土地的人们受了太多苦难,早已在炼狱中失去了希望与良善。
沈郅心中多少知道一些,因为,否则当初也不会宁知会吐血不止,也还是接下了那名将士敬的酒。
他静默片刻,终是将视线转到江春和脸上,似乎想从记忆中找出曾经咬了自己一口的人来。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自然不会将他咬得如何,不过……他倒是记得,有一个煤球般的小孩儿,力气极大,生生扯坏了他的护腕,他不耐烦安抚,顺手从兜里摸了两块饼堵住了对方的嘴。
那个小孩胖乎乎黑漆漆的,就像个从煤炭里滚出来的小子,被饼堵住嘴后,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就一直盯着他,大胆得很,他一直没往江春和身上想……
若那个小煤球就是江春和,以她这古怪地力气,约莫自己的护腕就是被她扯咬坏了。
沈郅心中有种升起一种果然如此的古怪感。
见他神色有所缓和,江春和觉得小白菜恩公还是愿意听劝的,笑意愈浓,揭开食盒,将清香温补的药膳推到他面前,仰起脸,眉眼弯弯道:
“恩公,这道淮山党参鹌鹑汤就是你养好身体的开端,你放心,我很厉害的,就算是药膳也保准鲜美无比。”
一时间,眼前这双渐渐长大的明亮凤眸似乎与记忆中那个小煤球黑漆漆的眼睛重合,沈郅心底涌出一股说不出缘由的晦涩,蓦地垂下眼眸,不自觉遮掩住眼底将起的动容。
那双静默无波的长眸仿佛被人投下一粒石子,掀起阵阵涟漪。
他意识到对方只是真的单纯希望他如常人一般用膳,温养身体,以此来回报恩情。
而自己那些怀疑与猜测,在这张昭昭明媚的面容前,显得十足阴暗,不怀好意。
可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收留她,暂时保证她的安全,不过是挟恩以报,为了掌控这条极有价值的大鱼。
他们是属于两个不同世界的。
沈郅平复了那一刹纷乱的心绪,闻着淡淡地药香,眼眸清明,伸手接过瓷盅。
这条大鱼对他愈加信任,将来也愈加便于自己行事,既如此,遂她的意也不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