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笋蕨馄饨
天蒙蒙亮,推开窗,闷热的云压下,令人心头不安。
唯有湿润的草地弥漫着清香,轻嗅一口,打从心底觉得清爽。
江春和赶着小驴车到饭馆时,门口已经挂了盏煤油灯。
一道微胖的身影在里头擦桌抹地地忙碌着。
是隔壁的张婶娘。
小县城人不多,城东这一块儿,张家与江家是邻居,离得近,张婶娘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又是寡妇,对江春和颇为关爱。
正巧张家养了鸡鸭鹅猪等,江父开饭馆需要肉供应,两家便按了契纸合作。
江父去后,张婶娘更是怜惜江春和,几乎将其当做半个女儿照顾。
“婶娘早呀~”
见到胖婶娘,江春和脸上便露出笑,干脆滑下小毛驴,连拖带拽拉到后院去。
只可惜,张婶一听到她的声音,便气的扔下手中抹布,风风火火的跑过去,一副心事问罪的架势。
“你个臭丫头,昨儿一回来,我家儿媳就同我说了,说你这回又把人吓跑了!”
江春和正将备好的食材卸下来,闻言咧嘴一笑,老老实实挨训,端的是我知错了但下次还敢。
“笑笑笑,每次一说你就装个傻!”
张婶娘哪里不知她的小心思,狠狠点了点她的额头,训完人,又温声同她讲道理。
“你这孩子怎么就不想嫁人呢?你如今年纪小,还能一个人忙活,等再大些,没个人陪着,婶娘可不放心。这一年不知多少人打探到婶娘这儿来,有些个欺负你家里没人,觊觎你手里祖产,我都给你骂走了,这回宝鸡县李家可是极好的,否则我还不应呢。
那李家家风清正,不说那李公子十八岁就是秀才,他家祖母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就喜欢你的性子和手艺,可惦记你了,你嫁过去也不吃亏。”
江春和知道婶娘是为自己好。
可她心里藏着事,不想成亲后连累他人,就又老实地仰起脸,眼巴巴道:
“可是李公子喜欢知书达理的姑娘,我力气太大了,又喜欢种田,咱俩不合适啊。万一将来吵架,我一拳把他打昏了怎么办?”
她是不可能吃亏的,可是别人挨不住啊!
张婶娘简直被气笑了,抬手拍了她一掌,“你还想打架呢?难不成还要找个武将做夫君,耐揍?”
“可不是婶娘说,小禾你模样生的好,那些武将五大三粗的,怎能和你相配呢?这李公子可算十里八乡最俊俏的了!”
不仅张婶娘,认识她的长辈皆是这般想的:小禾虽圆润了些,可架不住模样实在好,就像观音座下小仙童似的,瞧着就有福,可不得配个俊俏郎君么!
江春和对此不置可否,倒是忽然想起记忆深处一道身影。
那可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婶娘说的不对,将军也有好看的呀!
她觉得自己更有理了,正要开口,头顶忽然喀嚓一声,春雷沉闷,一道疾风刮来,雨幕随之落下,打断了两人的闲谈。
“今儿先放过你,婶娘上前头招呼去。”
张婶娘擦了把手,赶忙上前支起油伞遮雨。
这雨势来的急,不少人进来躲雨,见招牌上写着有间小饭馆近来抢手的早食“笋蕨馄饨”,纷纷掏出铜板要一碗。
馄饨馅料是清早现调的,新鲜嫩笋与蕨菜剁碎成丁,先用热水焯过,再下油锅爆炒,锁住菜的鲜美,再淋些阿爹独创的肉酱,清酒,加少许油拌匀。即便还是生的,也鲜香诱人。
馅料偏咸鲜,江春和便没吊高汤煮馄饨,只用清淡一些的鸭汤,在碗里丢两片薄荷叶,一待烫熟,便舀进碗里,趁热送到食客手边。
馄饨个个饱满,皮薄肉厚,一口下去,笋脆嫩鲜美,蕨菜爽口,有股独特的野香味。
那秘传的酱融进馅料化作汤水,吞进肚里暖和熨帖至极。酱肉糜入口即化,馄饨皮筋道,极薄却不破,微微的面香使得笋的鲜嫩更上一层楼。
只要咬上第一口,舌尖就被这鲜美包裹,一口馄饨一口汤,完全停不下来。
不知不觉间,小饭馆便座无虚席,不少人吃完一碗尤嫌不过瘾,又叫了一碗。
因着大雨,近日进城的行商也在找地方躲雨。
门口新进两名行脚商人,一边脱下湿淋淋的蓑衣,一边打量门口立着的招牌。
其中一人见只有一个馄饨,顿时不满起来,啪啪一拍前柜,嚷道:“这么大个店,怎么只有馄饨?老子想吃点好的都没!你们掌柜的呢,赶紧出来!”
一听这熟悉的调调,江春和就知又是脾气大的生客来了。
她一点都不怂,煮完前头客人要的馄饨,顺势端上前来,笑眯眯对那两位行商道:
“我就是掌柜,两位客官见谅,小店人手有限,为了保证美味,早食品类不多,但隔几日便会换,两位若是不着急,坐下尝一尝便知。”
先前拍桌那人一看掌柜居然是个小姑娘,还从后厨来,眼中满是轻慢,“哪儿来的黄毛丫头都能当掌柜当厨子了?”
他瞧这小丫头倒是个面善好欺的,他们行商虽是外来人,也不虚这些店,呵斥道:
“赶紧叫你家主人来,别以为我们困在这儿躲雨就能随便派个人来糊弄!”
话音刚落,不待江春和开口,就有熟客不乐意了。
“小兄弟,你是头一回来吧?不知道咱们江阳县有间小饭馆的江掌柜厨艺妙绝。别小看了这一碗馄饨,老夫活了五十载,就没吃过比这更鲜香的馄饨!”
“是啊,我们江掌柜年纪虽小,本事可厉害着,谁吃谁知道,你可别仗着年长就欺负人家小姑娘。”
熟客们七嘴八舌的讲起美食来,那暴躁的行商面上过不去,身旁同伴怕他又发脾气,赶紧拉着人坐下。
“行了,在外行走,你就少说几句,别惹事儿!”
就这说话的功夫,江春和又煮好两碗馄饨,送到两人桌上,附赠一碟酱菜。
“这顿算我请二位,若是口味尚可,欢迎下回来尝尝别的。”
她脆生生开口,说完便扭头回后厨,半点不担心两位食客的反应。
方才为江春和说话的熟客倒是纷纷盯着那两个行商,见那两人先是小心地尝了一口,而后微愣片刻,便大口吃起来,生怕漏了一口汤,直到吃完都没说半个字。
众人相视一笑,他们就说,没人能饿着从小饭馆走出去!
有这两碗馄饨为媒介,两名行商再也不敢轻视这位小掌柜,憋了半天,还是摸出铜板放到桌上,要再来一碗。
张婶娘满意地上前,笑容里满是对小禾的骄傲。
外头雨势越来越大,食客们一时走不开,便在里头闲聊起来。
不知是谁起的头,忽然有名老秀才叹息一声,对着糟糕的天气有感而发,说起近来时日不安。
同桌的老者亦叹息一声,几人说着,便讨论到朝局。
今上已满十五,待下个万寿节后便要亲政,但先帝在位末期,朝纲混乱,如今朝廷分作三派:保皇党,霍党以及清派。
说是三派,实际还是霍相大权在握。
有个年轻读书人心直口快,愤愤道:“就算亲政又如何,那霍贼把持朝纲,一日不除,朝纲便一日不正!”
“除霍贼?霍贼哪儿是这般好除的,你没看这么多年过去,朝廷还是霍相一言堂么!”
说这话的是名常在外走动的富商,他见众人皆是不赞同的神色,一副“我知隐秘”的模样,小声道:
“没听说么?当初咱们那位尚在襁褓,不过几个月大,上头还有叔叔呢,怎么也轮不上那个位置。可霍相偏偏选择推个婴儿上去,又时常出入宫闱……”
话未说完,同桌人便赶紧捂住他的嘴。
“你不要命啦!上头那些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只要咱们日子太平,有钱赚有饭吃就是,别管那么多!你可当心这话以后传到衒机司去,治你个妄议朝政之罪!”
衒机司三字一出,众人顿时息了声。
虽说江阳县与洛京相差千里,可万一有人把话传出去……可没人受得了那里的酷刑,更别提霍相与衒机司指挥使沈郅是舅甥,谁知道会不会以权谋私呢!
……
江春和并不知大堂这一遭,两刻钟后雨势渐小,食客陆续起身离开,她也得空坐到大堂案台休息。
正坐下没一会,就有两道灰影一闪而过,铜板拍在案上,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
她不由得抬头望去,那两道身影高高瘦瘦,瞧着步伐稳健,有股子同县里人完全不同的锐利。
江春和觉得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具体哪里不对,转念一想近来行商多,许是哪家走镖的也不定,便置之脑后。
今日生意极好,一直忙碌到酉时末。
张婶娘帮着收拾,还不忘念叨与李家相看之事,说到一半,就见自家儿子着急忙慌的跑来。
有时张大牛干完木匠活,也会来帮把手,可现下他神色惊惶,倒是不像来帮忙的。
“娘,小禾,出大事了!”
张大牛一路狂奔,这会子气都没喘匀,哼哧呼哧地:
“昨日,昨日娘你介绍小禾相看的李秀才一家都被杀了!现在除了李老夫人惊惧昏厥生死未知,也就是李秀才出门侥幸躲过一劫!宝鸡县闹了一整日,凶手还没找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