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拔毒(一)
丁六被捧着脸,有些愣忡,是动也不敢动。
他渴望这份温暖太久了,久到他忘了伤口的疼痛,忘了往日那些冷语责骂,唯余二十年里,每年生辰许下的同样愿景。
——母亲能够笑着唤他一声孩子。
丁六孺慕的看着张氏,膝行上前,双唇颤抖着,唤出了人生第一句:“母亲……”
然而就是这一句母亲,让张氏猛然醒过来,狠狠将他推开,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怒骂道:“滚!你这孽种怎配叫本妃!”
“是你克死了寰儿,你该死,你去死!”
骂声中,张氏恶狠狠伸出手掐紧了他的脖子。
幻想中的温情如泡沫转瞬即碎,丁六心中涌现出无尽的失落,整个人都仿佛失了力气,毫无反抗之心,只轻轻道了句:
“是孩儿的错,是孩儿害母亲生产受苦,合该孩儿偿命还母亲……”
“不可!”
“张婉,他也是你的孩子啊!”
萧诚瞳孔骤缩,此情景令他心痛如刀绞,赶紧上前拉开了张氏,可正因为这一句,使得张氏越发头疼欲裂。
“他不是我的孩子!我只有寰儿一个儿子!”张氏剧烈的挣扎,始终否认此事,被萧诚拖远了,也仍指着丁六尖叫:“他是怪胎,是孽种!生下来便刑克六亲,险些害死了你我,我没有这样的孩子,我没有!”
“放开我,我要杀了他!”
一声尖利的喊叫声后,张氏的声音戛然而止,轰然自萧诚手中滑倒。
萧诚浑身都被冷汗浸湿,脚步踉跄,不防之下竟险些被一同带倒,还是丁六反应迅捷,立刻上前扶住了他,顷刻间稳住了两人。
望着不知从何时起,身量便渐渐追上自己的丁六,萧诚心中掠过一道从未有过的想法。
是造化弄人,可老天到底没让郡王府走上绝路。
……
一刻钟后,张氏被丫鬟婆子扶回了自己的院落,好在大夫尚未离府,府卫立刻将大夫请到了主院去,东院很快只剩下寥寥数人。
沈郅瞥了瞥目送张氏离去,仿若木头一般的丁六,又瞧了瞧颓唐的萧诚,率先发问道:
“如此说来,当初毒害郡王妃的侧妃于事成后亦自尽而亡,与如今畏罪自裁的月兰如出一辙,本官私以为,两者之间或许有些牵连。”
话音刚落,丁六便蓦地转过头来,空洞无神的双眸燃起一道火光。
见状,沈郅便知自己是赌对了。
“沈大人,本王会给你一个交代。”
萧诚试探着提出决策,然沈郅并不满意,丝毫不予商量。
“非是本官有意寻衅,此事历经十数年,轻易难以寻得证据,本官以为还是交由衒机司更为稳妥。”
“郡王放心,不该过问的,本官自不会插手,县主所中巫毒,本官亦会尽快拔除。”
是否为安佳期拔毒于衒机司而言不过顺手,可为可不为;但于乐安郡王府而言,却重要至极。
萧诚疲惫不已,觉得自己累极了,长叹一声,事已至此,既然已经妥协,他亦看开了,向心腹与管家吩咐道:
“王妃身子欠佳,年岁亦高,往后便在院中静养。待世子妃苏醒康复后,府中一应庶务皆全权交由世子妃主持。此前,便由管家暂代之。”
此言算是萧诚表明立场,一举定夺了安佳期于府中的地位,尤其这句世子妃,格外耐人寻味。
沈郅轻道一句“郡王大义”,这才跟着郡王府的管家往东院内室而去。
……
月色如墨,屋内点着往日双倍的白烛,如此看去,安佳期面上的黑斑比白日间更深了些。
丁六的视线在她面上驻足许久,与旁人或害怕或惊讶的目光不同,他只是深深地凝视着,犹如在看过去的自己一般,十足的感同身受,十足的为她本人感到心酸与怜惜。
比之男子,女子若无法治愈这样的黑斑,即使苏醒过来,将来又要如何面对一众指指点点?
丁六心中轻叹,这一切皆是命运捉弄,不知为何,心中涌出一股保护欲来。
正在此时,他听得萧诚的声音——
“沈大人,世子妃毕竟是女子,你方才所说的拔毒法子可否换一名女子前来,否则,于世子妃名声有损。”
床榻前,沈郅与郡王两相而立,皆离安佳期两臂之外,樊楼则立在沈郅身后,捧着一应用来拔毒的器具。
沈郅无意在此事上浪费时间,闻言,便道:“小江,你来替县主拔毒。”
“是,大人!”
江春和其实不懂得如何拔除巫毒,但她坚信恩公的判断,脆生生应下,接过樊楼手中器具,立在一旁。
“请郡王命人取一碗生肉,点一炉炭火,束缚住县主的手脚。”
沈郅交代了萧诚后,转眸看向江春和,烛火映照下,那双幽暗晦涩的长眸显得清亮几分。
“伸手。”
江春和老实乖巧地举起胳膊,而后便被捏住。
刹那间,她忍不住睁大了眼眸,咕噜噜盯着对方瞧。
如此生动的视线很快就得到一记警告,可沈郅冷眸瞥她时,手上的力道亦不自觉放轻了许多,甚至多瞥了眼自己手中拿着的器具,确认刃尖是对着自己的。
“将这几柄刀刃于火上炙一炷香,而后在此穴位处划开,刃口向侧逼出毒血,沿此经络向上,刃口向下割开,逼出毒虫。”
江春和牢记下恩公所指的部位,待记清后,方问道:“逼出毒虫后呢?”
“之后我来处置。”沈郅不疑有他,说着,将那柄薄如蝉翼的匕首递过去,“拔毒的过程会有些痛苦,倒是你切记将县主按住,莫让她挣扎之下,放跑了毒虫。”
“大人放心,我省得。”
交代完这些,其余人皆退至屏风后,唯有江春和专心炙着刀刃。
她深深吸了口气,压下紧张,令自己镇定。
刀刃接触到安佳期皮肉的瞬间,她心中紧张极了,但刀刃之下,她又仿佛能感受到那黑线下蓬勃而动的生命。
江春和看了眼那张昏迷着越发虚弱的脸,想到自己或许能救下一个好姑娘,顿时涌现出勇气与坚定,手下稳稳地划出了第一道缺口。
就在这道缺口出现的刹那,最令人感到惊骇的画面出现了——确实那伤口竟没有一丝血迹。
江春和确信自己这一刀未有疑虑,如此深度势必要见血。
她盯着那伤口,直观地感受到这巫毒的可怕,怨不得恩公说这毒虫吸食人的血气,若不能拔毒,迟早会被毒虫害死!
正当此时,一直陷入昏迷的安佳期蓦地有了动静。
只见她眉头紧蹙,呼吸剧烈,整个人都不住地挣扎扭动起来,即便有绸带束缚她的手脚,仍是控制不住她的挣扎。
就在江春和打算腾出手安抚她时,忽然听得屏风后的沈郅道:
“别动刃口,按住她右臂一指宽处十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