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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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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体云法师起身相送,叶知秋和孟娟只好离开。三人沿着石阶下山,走到来时的小门前。

    体云法师说:“叶施主,寺内有规定,僧人不得擅自离开禅院,贫僧只能送您到此!”

    “多谢法师相送,请留步吧。”,叶知秋回答。

    体云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叶知秋说,“刚才叶施主决意做件大事,贫僧略存薄资,愿助叶施主一臂之力。”

    叶知秋捏了捏信封,一块硬硬的方形薄片。

    叶知秋把信封放入挎包,微笑着说,“放心吧,我会物归原主的!”

    体云法师也笑了笑,回头又看了看孟娟。

    孟娟对他的印象不好,赶紧把头扭了过去。

    对孟娟的态度,体云法师一笑处之,随后叶知秋道别,径直回到禅院。

    叶知秋带着孟娟回到潭柘寺景区,人渐渐多起来。刚才还是寂静山林,现在却是人间烟火,时空的切换让孟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叶知秋带着孟娟往山下走,他只是低头走路,不发一言。

    “我觉得你的字比妙空法师的字好看?” ,孟娟不喜欢这种尴尬的沉默,于是首先开口说话。

    “何以见得?”,叶知秋淡淡地问。

    “我以前也写过一段时间书法,知道你写的是柳体,笔法和布局都很像柳公权的《玄秘塔碑帖》。但妙空法师写字没什么笔体,好像在画圈圈。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欣赏他的字,是恭维吗?”,孟娟说得很直接。

    叶知秋呵呵一笑说:“你说对了一半,我写的是柳体,但和妙空法师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妙空法师参禅五十多年,早已摆脱功利之心的束缚,内心通达,所以字体圆润无棱,实乃高深境界。就如弘一大师,年轻时字体峋嶙有力,人们一看便啧啧称奇,遁入空门后,修心悟道,晚年时写出的字圆润顺滑,人们初看觉得平淡无奇,却越看越舒服,这是高手的境界。我写的是字,妙空大师写的是心。”

    孟娟听得似懂非懂,但她不想深究这事,于是转移话题说,“妙空法师怎么知道我姓孟?”

    “我写的自荐信,里面说你和我来拜访。”

    “你啥时候写的自荐信啊?你怎么知道我会和你来潭柘寺?”,孟娟好奇地问道。

    “在咱们各自回家收拾东西,准备出发的时候,我写的自荐信。”,叶知秋淡淡地回答。

    “怪不得!”,孟娟明白了,叶知秋继续低头走路,一言不发。

    眼看又要陷入尴尬的沉默,孟娟赶紧又抛出一个心中的疑问,

    “妙空法师给你的诗里,开头两句是什么意思?”

    “哪两句?”

    “一人欢笑一人愁,独对枯灯到白头。”

    “给你讲个故事,想听吗?”,叶知秋面带微笑地看着孟娟说。

    “想啊,你讲吧!”,孟娟立刻来了兴趣。

    “二十七年前,一个男人,营商失败,发不了员工的工资,借给他钱的债主也来逼债,为了度过难关,他变卖家产,把换来的钱全部投入金融市场,希望通过期货交易赚钱,补上窟窿。但他不懂金融,于是就相信他的一个朋友的建议,把钱全部砸到看跌某个股指的期货上,而他的朋友却偷偷买进看涨该股指的期货,最后结果是该股指是上涨的,也就是说,他的朋友套牢了这男人。”

    “他的朋友可够损的!”,孟娟愤愤地说。

    “是的,男人被骗之后,已经身无分文,还债是没指望了,连房子都赔进去了,背负巨额债务,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没有,朋友能借钱的都借过了,现在没有任何人愿意搭理他。他万念俱灰,打了个出租车,漫无目的的游荡,司机开着车,看他不对劲,就问他有没有钱付车费,他掏掏口袋,里面一分钱都没有,司机看他没钱,把他哄下车,骂骂咧咧,扬长而去。

    男人看看四周,有好多柘树,他觉得这是安顿自己的好地方,于是就找了一棵结实的大树,把裤带解下来,套在树枝上,准备结束自己窝囊的一生。”

    “就在他正要上吊的时候,一个手里拿着铁锹的僧人走了过来,他对男人说,‘施主想寻短见,上吊绝非好办法,不能很快死去,只会在半空吊着,可难看了,而且憋气的感觉可不好受,难受起来,大小便失禁,样子可丢人了。’

    男人愣住了,听完僧人的话,他害怕了,垂头丧气地说,‘那有什么办法?我已经欠了一屁股债,活着更难受。’

    ‘留的青山在,何怕没柴烧,施主自认为解脱,岂不知把欠债留给了你的家人,家人何错之有?却要承担你留下的苦果。大丈夫能屈能伸,知难而上,一遇挫折,就抹脖上吊,愧对老天赐你的两个丸子。’,僧人继续开解男人。

    男人听完僧人的话,刚才想死的心也减了大半,‘那我该怎么办?’,男人垂头丧气地站在原处。

    ‘峰回路转之处,正是柳暗花明之时。施主可先随我在寺院暂住几日,转机应该就出现。’,男人听完,心里燃起一丝希望,就随僧人到寺庙去了。”

    “那寺庙就是潭柘寺?”,孟娟打断道。

    “是的。”,叶知秋慢慢回答。

    “僧人为什么拎着铁锹?”

    “种树,历代潭柘寺的僧人都有种柘树的传统,这是他们修行的一种方式。”

    “难怪有这么多柘树,你继续吧,我听着呢,后来怎么样了?”,孟娟很急切。

    叶知秋微微一笑,继续接着讲,

    “僧人把男人安排在禅院里,那时禅院清静,不用电灯,用的依旧是油灯。男人虽然回心转意,但心里依然极度焦虑。晚上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想到自己被朋友出卖,公司倒闭,员工逼着问他要薪水,债主催债,甚至雇上黑社会打手骚扰他的家人,现在房子也卖了,老婆刚生完孩子,往后孩子怎么办…,一系列的问题让他几乎崩溃,险些又上了吊,好在僧人安排了一个小和尚看着他,才不至于寻了短见。

    一夜的焦虑让男人生不如死。第二天早晨,他已经是面容憔悴,形容槁木,尤其是头发,一夜之间全变白了。”

    “这男人真可怜!”,孟娟听着很伤感。

    “说来也怪,第二天潭柘寺来了一个敬香还愿的小伙子。

    只见他满面笑容,春风得意,因为在金融市场暗中操纵期货,这轮交易又赚得盆满钵满,他的合伙人也顺利地兼并了垂涎好久的企业,两人可谓配合得天衣无缝。

    因为家人信佛,他从小耳濡目染,也养成拜佛的习惯,事前拜佛许愿,事后敬香还愿,而且他喜欢到潭柘寺拜佛,因为他觉得这里灵验。

    这次发了大财,他依然遵循惯例,到潭柘寺还愿。

    那时的潭柘寺允许游人进殿拜佛,小伙子在大雄宝殿拜过释迦牟尼佛后,一个小和尚悄悄走到他身边,双手合十对他说:‘施主,我家师傅有请!’。

    小伙子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寺庙,也见过很多僧人,所以对类似的邀请并不惊讶,听到小和尚说他师傅相邀,自然欣然而往。

    小伙子见到小和尚的师傅,果然是气定神闲,一派高僧风范,他心里肃然起敬。

    僧人邀小伙子谈佛法,这正合小伙子心意,他从小熟读各种佛经,怎么会错过这个显摆自己的机会,于是口若悬河地讲起来,从《金刚经》谈到《楞严经》,从达摩祖师谈到六祖慧能,觉得自己肯定会把僧人折服。

    对于小伙子的高谈阔论,僧人只是静静听着,不发一言。

    待小伙子说完,僧人淡淡地问了一句:‘施主,你睡眠可好?’

    小伙子愣住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施主是否经常难以入睡,入睡后就开始做噩梦,容易惊醒,惊醒后浑身冒冷汗,剧烈心跳,然后再也无法入睡,睁着眼一直到天亮’,僧人继续发问,小伙子继续发愣。

    小伙子内心感触很深,自从投身金融行业,他就发现睡眠越来越差,最初是半夜总醒,后来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总会伴随一身冷汗,心跳快得就像要从胸口蹦出来。到后来就压根睡不着,每到睡觉的时候,他心里就会产生深深的恐惧,害怕自己睡不着,可越害怕越睡不着,睡觉已经成了负担,只能借助安眠药入睡,可安眠药会让人产生依赖,从最初的半片,增加到一片,两片,现在每晚吃四片,也只能让自己睡不到两小时的觉。

    为了治疗失眠,小伙子几乎跑遍了国内外各大医院,见过各类名医,吃过各种特效药,试了各种正方和偏方,但都不见效,唯一能起一点作用的只有安眠药。

    自己不缺钱,事业有成,很多企业在他的金融运作下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在别人眼里他是成功人士,可自己的痛苦只有自己知道,在睡不着觉的时候,他甚至有过轻生的想法,他深深体会到抑郁症患者为什么会跳楼。睡不着觉的感觉太难受,每天早晨起来就像是虚脱一样,没有一点食欲,体重一个劲儿往下掉,到后来他只能靠给自己注射营养液和兴奋剂来维持白天所需的体力。

    如果能让自己睡一个安稳觉,他愿意用拥有的一切去交换。

    听到僧人这番话,小伙子不再心高气傲,纵使他满腹经纶,才高八斗,也抵不过眼前这位僧人的一句话。

    小伙子眼睛湿润了,他不由自主地向僧人鞠躬行礼,‘敢请大师指点迷津,小生愿倾尽家财,只为换一晚的好觉。’

    ‘施主才华横溢,老衲佩服,然睡不成眠,此乃心病,病在良心。人皆有良心,良心辨识,即为良知,若行事违背良知,良心便受谴责,白日良心受思想压制,不得发声,夜间思想减弱,良心必会出来呻吟痛诉,此为施主失眠之根本。’

    ‘有医治办法吗?’

    ‘世间针石之方,可治身躯之病,但于心病,却无济于事,心病还需心药医。’

    ‘如何得此心药?’

    ‘心药乃良心药,良心不再受谴责,则内心坦荡,睡眠自然安稳。’

    ‘良心药?’

    ‘施主聪慧,无须贫僧细言。’

    小伙子当然明白僧人的言外之意,当年他自恃聪明,闯进金融圈,凭着自己扎实的知识和如狼似虎的狠劲,很快在金融圈杀出一片天地,之后就他开始利用金融工具大肆收购和转售公司 ,造成大量员工失业,甚至有些企业主被逼上绝路,但他依然铁石心肠,因为他很享受把对手踩在脚下的感觉。

    ‘施主必定体会到心焦如焚,整夜无法入睡的痛苦。试想那些被你逼着破产,甚至轻生的人,他们是何感受呢?’,僧人目光如炬,厉声质问小伙子。

    小伙子愣住了,原来僧人能看穿他的内心,知道他在想什么。

    ‘天道轮回,因果报应,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僧人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

    小伙子羞愧得无地自容,他噗通一声跪下了,双手合十,说道:‘弟子利欲熏心,误入歧途,今幡然悔悟,愿舍弃家财,补偿逝者,以赎前愆。’

    ‘前事已矣,来事可追,贫僧舍下有一人,可暂解施主烦恼,不知施主肯见否?’

    ‘当然愿意,烦请大师引荐!’

    僧人让旁边的小和尚去隔壁禅房,请出昨日收留的那个男人,小和尚应声而去。

    不一会儿,小和尚带着男人过来,小伙子一眼就认出,男人正是他们这次套来的公司的老板,前段时间男人还很健硕,几天没见,竟然变得如此憔悴,枯瘦的脸颊,深陷的眼窝,眼里没有一丝光亮,面色土黄,皮肤粗糙的就像一张枯树皮,尤其是一头白发,小伙子清楚记得这个男人前几天还是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

    男人不认识小伙子,更不知道他是背后金融运作的主操手,就是他把自己推向深渊。

    男人只认识那个出卖自己的朋友,可他没想到,那个朋友正是这个小伙子的合伙人,朋友出面拉人入局,小伙子布局运作。

    僧人对男人说:‘洪施主,昨日贫僧说你会峰回路转,今日这位施主会帮你渡过一劫。’

    姓洪的男人听完,噗通一声跪在小伙子面前,搞得小伙子手足无措,赶紧将男人扶起来。

    男人向他哭诉自己的经历,他本来经营一家做对外出口业务的公司,经过十几年打拼,公司规模变大了,因为亚洲金融危机,公司业务务受到很大影响,囤积的货物放在码头运不出去,资金周转出现严重问题。说来也巧,那段时间银行停止给自己贷款,公司的股票也大跌,到最后连员工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了,为了维持运作,他开始借债,甚至借高利贷。原以为过了这个坎,公司就会恢复正常,但公司越往后越艰难,到最后不得不把公司抵押,房子卖掉。万般无奈,他心生靠赌一把期货来挽回颓势,于是和一个老朋友请教,结果他竟然骗自己,把仅剩一点翻身的本钱都卷了进去,到后来老婆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跑了,债主每天逼债,自己都准备上吊了,幸好遇到大师,救了自己,还说自己会遇到贵人,若小伙子能帮自己,自己这辈子不会忘记这份恩情。

    小伙子默默地听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因为所有这一切都是他运作的结果。但两件事出乎他的意料,一是对这个男人造成的伤害,竟然这么大;二是这个男人居然是他合伙人的老朋友,合伙人够狠,连自己的老朋友都不放过 ,以后自己得提防着些。

    小伙子答应帮男人处理外面的事情,让他安心等待。”

    “这就是前面两句诗的由来。”,叶知秋看看发呆的孟娟,笑着结束故事。

    “那后来小伙子帮那位洪先生了吗?”,孟娟问。

    “是的,小伙子到外面把洪先生的债都还了,又替他安置了失业的员工,他有这个能力,后来就没有人再去打扰洪先生了。”

    “这个小伙子还算是个好人。”

    “你觉得他是好人?”

    “是啊,他帮了那个男人,难道不是好人吗?”

    “可你别忘了,正是这个小伙子把男人搞得这么惨,他只不过是因为良心谴责,造成失眠,进而希望通过一些补偿减缓痛苦而已,算什么好人!”

    “嗯 你说的也对,可起码他还是要去做让良心安稳的努力,应该说他是坏人里的好人吧!”

    “坏人里的好人?”,叶知秋似乎在想着什么。

    “嗯,是的,坏人堆里挑出的好人。”,孟娟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

    她看看周围,笑嘻嘻地问叶知秋:“小伙子就是你吧?”

    “何以见得?”

    “小伙子搞金融,谈话方式也像极了刚才你和妙空法师的对话,咬文嚼字,说的都是些文词。”

    叶知秋笑了笑,没有回答,孟娟知道这是默认。

    “那个僧人是妙空法师吧?”

    “是的。” 叶知秋点头说道。

    “那你后来失眠治好了吗?”,孟娟问。

    “嗯,能睡着了,不用吃安眠药,精神状态也好了很多。”,叶知秋淡淡地回答。

    “他好厉害啊!一次救了两个人,还化解了这两人之间的仇恨。就像《天龙八部》里的扫地僧,救下慕容博和萧远山,还让两个死对头化干戈为玉帛。”

    “妙空法师的智慧不止于此,他似乎有能预知未来的能力,也许这就是他所谓的‘智慧通达’吧。”

    “洪先生后来怎么样了?”,孟娟对故事更感兴趣,她不懂什么叫智慧通达,听着更像传说。

    “洪先生经历大起大落,看透世间冷暖,有心皈依空门,于是妙空法师为他剃度,成了潭柘寺的僧人。”

    “出家了?”,孟娟有点不敢相信,嘴巴张得像个黑洞。

    “是的,就是你刚才见到的体云法师。”

    “啥?”,孟娟眼睛睁大眼睛,这一切好像天方夜谭,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她接着问:

    “那他老婆孩子都不要了?”

    “老婆带着孩子跑了,都不知道去向,还谈什么要不要。”

    “他老婆够狠心的,自己男人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她竟然跑了。难怪体云法师会心灰意冷。”,孟娟无不伤感,但又话锋一转,“不过我不太喜欢体云法师。”

    “为什么?”

    “刚才在禅房里,他总盯着我看。我觉得他六根不净,不是个好和尚。”

    叶知秋听完哈哈一笑,说道:“比起妙空法师,体云的修行着实还差些,但体云法师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僧人,他看你也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嫌我不好看吗?”,孟娟有点不高兴。

    “当然不是。”,叶知秋边说边看向远方,孟娟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作罢。

    孟娟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她问叶知秋:“体云法师知道是你在后面操作才导致他破产的吗?”

    叶知秋依然看着远方,叹了一口气说:“他知道,但他已经放下仇恨,不去计较,体云的境界比我高啊!”

    孟娟也顺着叶知秋目光眺望的方向看去,那是一片柘树林,在烈日骄阳下昂首挺立。

    “那最后两句是什么意思?柳絮飘零落君手,何意曾留谁枝头。”,孟娟心里还有个疑问,忍不住抛了出来。

    “我不知道。字面意思好理解,满天的柳絮,某一朵飘落到你手,你没必要在意它来自哪个柳枝头。但妙空法师到底想说什么,我也不清楚,总感觉这两句文不对题。”,叶知秋淡淡一笑,表示无可奈何,说完继续往山下走。

    孟娟赶紧快走几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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