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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兄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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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到山上,我就听到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近一点,一股浓冽的烈酒的香味扑鼻而来;

    然后,我看到了萧大哥与令狐哥哥。

    他们两个对坐在林中的一片草地上,两人面前是一大盘酱牛肉、一大坛酒。

    萧大哥还是那样豪气干云。

    他身材魁梧,国字脸,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留着络腮胡子,显得粗豪大气,威风凛凛,似乎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要高大。他戴着羊皮帽子,穿着有点泛白的羊皮袄,四平八稳地坐在草地上,一口就是一大碗酒。

    令狐哥哥还是那副不羁的样子。

    他穿着青色的长衫,斜倚在草地上,脸上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散漫得就像草叶上的一颗露珠。他的个子虽然也挺高,但全身精瘦得没有多余的一分肉。他也是一口就是一大碗酒,但咽下酒后,脸上似乎不经意地露出一丝欣赏与陶醉,与萧大哥那种好酒就理所当然应该是这个样子的神态有点不同。

    两人一见我过来,都高兴地跳起来说三弟你终于来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热泪盈眶。

    我在被人追踪时,总是会在脑子里闪过要是我的萧大哥与令狐哥哥在这里就好了的念头。

    但我不敢继续想,我会马上摁灭我脑壳里面这一点可怜的念头。

    我怕我被人当成疯子。

    我更怕我自己看不起自己:萧大哥与令狐哥哥何等英雄了得,我怎么会这么脓包,甚至连自己的一点破事都摆不平,还要指望兄弟来帮忙。

    而且我总是想他们俩是不可能来的。

    他们应该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二

    萧大哥在雁门关自杀后,阿紫抱着他跳下悬崖,在降落的过程中,从悬崖上的一个洞穴内突然飞出一根绳子缠住了他的脚,一个黑衣人把他拉到洞穴里。

    这个黑衣人是他父亲萧远山的师傅,是大宋朝一位功臣的后裔,文韬武略在当时屈指可数。由于得罪了朝中权贵,无端莫须有地背上了通辽的罪名。他那时年轻冲动叛逆,“你们说我通辽,我就跑到辽国去给你们看看”,一气之下,他打倒狱卒逃出牢笼,跑到了辽国。在辽国漫游中,他发现了萧远山,因见那个小男孩实在是习武的奇才,就忍不住教了萧远山武功。但后来年岁大点,他越来越感到对不起自己的大宋血统,就不辞而别。大宋朝当然是不能回的,就隐居在雁门关这个即可称辽地,也可称宋地的边境地带,自号“望南翁”。

    望南翁把萧大哥拉上来,发现萧大哥的心脏与常人有点不同。

    常人都有点偏心,心脏长在胸腔的中间偏左。而萧大哥的心脏就像他的人一样正直,位于胸腔的正中间。所以,萧大哥朝着心脏位置刺去的匕首并没有刺中自己的心脏。

    “望南翁”拔出他胸前的匕首,用自制的灵药把他救了。

    萧大哥获救后,在洞穴内呆了一段时间,想起自己南不便去,北不便归,不南不北,爱人阿朱又被自己活活打死,在这个世界上,连一个应该牵挂需要自己操心的亲人都没有,不免心灰意懒。见“望南翁”武功造诣奇高,特别于武道之学见识广博,精研之深,实生平仅见,就有心与“望南翁”钻研武道了此残生。

    但洞中孤寂,心中憋屈,郁闷难伸,偶尔就会爬上悬崖,站在悬崖边上,像一匹受伤的头狼一样悲嗥几声。

    一天,他又照常爬上悬崖。

    这一次,他看见了阿朱。

    在萧大哥忍痛掩埋阿朱的过程中,一直有一双苍老的眼睛在关切地注视着。等萧大哥一走,这个老人就将阿朱的尸体挖出来,仔细检视着阿朱的伤口。

    然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人,都是瞎的。

    她是少林寺灰衣扫地僧的师姐,叫“拈花”,曾经与灰衣僧有过一段情。

    年轻时,因为灰衣僧太过争强好胜,而她则性情冲和,喜欢顺其自然。两人性情不合,难免会生龌龊,龌龊一生,难免会起磕碰,磕碰多了,对于他们这种天纵英姿的人物,分手是当然的事。

    分手后,灰衣僧听说海外有人武功通神,就坐船去海外找那人比拼。

    不曾想一到那个岛上,就碰上了千年难遇的海啸。

    幸好他功夫了得,在大海倾泻而来的时候,他手脚并用,爬到那个岛上唯一没被淹的山上。

    但看到无数活泼带动的生灵弹指间灰飞烟没,自己曾经以为拥有的震古烁今的武功,在大自然毁灭性的灾难面前微不足道不堪一击不值一提,只能眼见着它暴力肆虐,一点办法都没有,不免大受刺激,感觉到人生苦短、虚名粪土,人世间真实温暖的亲情才是最珍贵的。

    他历尽千辛万苦回来,就去找他师姐拈花。

    但拈花已经出家为尼,不管他怎么说怎么做,都不能让她回心转意。

    一气之下,他就去了少林寺。

    但他毕竟是一个大有身份的人,拜少林寺的人为师对不起自己骄傲的心,就隐姓埋名,在少林寺干起端茶倒水劈柴扫地的杂活。

    他本来是一个有慧根的人,又经历过生死大劫,悟性自然比那些从小呆在寺院,连女人都没见过,以至把女人当老虎的僧呆子高明很多。刚开始他是出于虚荣,因为不屑拜少林寺的人为师而没剃度;后来,听小和尚们念经听多了,也就参透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背后的禅机,神马都是浮云,剃度不剃度也就无所谓了。

    拈花师太武功当然也非常了得,但更得意的是她的医学造诣。

    世人都从《天龙八部》知道有一个“北萧峰南慕容”,但更老一辈的人,对“北逍遥南拈花”更加如雷贯耳。只是“北逍遥南拈花”并不是指武功,而是说逍遥子与拈花师太医术通神并驾齐驱,当世无人能比。

    拈花师太把阿朱从泥土里挖出来,说了一声人都是瞎的,就坐在那里苦苦思索。

    突然,她听到身边的林子里传来一声麋鹿的惨叫声。她遽然而起快如闪电迅若奔雷,但毕竟相距甚远,等她赶到时,一头麋鹿已经被一只华南虎咬得奄奄一息。她大喝一声手持拂尘扫过去,华南虎在地上一滚,面对这个比周老虎还让它恐怖的老人,华南虎只能忍痛嘶叫几声悻悻离去。

    拈花师太看了看那头血肉模糊的麋鹿,念了声佛,打开麋鹿的胸膛,心脏还在顽强地收缩跳动。

    拈花师太又念了声佛,小心地摘下麋鹿心脏回到阿朱身边。

    她把阿朱的胸膛打开,正如《天龙八部》中所记载的,阿朱心脉尽断,胸膛里一片模糊。她小心地把胸膛内的淤血清理出来,把混乱的血管理清,然后非常仔细地将麋鹿心脏接上去。等接好了心脏,她用刀子把自己手上的皮肤划开,将一根大血管挑出来剪断,取出两根管子分别插在自己的血管的两个断口上,然后把这两根管子连在阿朱的血管与心脏之间,使她的血管心脏与阿朱的血管心脏形成一个循环。然后,她盘腿坐在地上静静地用功,让自己的血液流遍阿朱全身。

    一盏茶功夫,阿朱的脸上慢慢有了点红润。而拈花师太的脸像阿朱的脸一样苍白起来,全身开始颤抖。拈花师太一边默用玄功稳住心神,一边将手放在麋鹿心脏的上空,模仿着心脏的跳动虚抓。

    麋鹿心脏在她的内力的有节奏的按摩下,慢慢有了生机,开始缓慢而有节奏的跳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朱呻吟了一声。

    拈花师太又静坐了半个时辰,然后迅速把管子拔下来套在一起,让自己的血可以循环。她接好阿朱的血管,连好自己的血管,缝好阿朱胸脯上的伤口。做好这一切后,她休息调养了一会,然后取了一块门板,小心翼翼地将阿朱搬到门板上,双手托着门板,步履蹒跚地将阿朱搬到小镜湖阮星竹的住所里住了两天。待她自己的功力恢复得差不多了,她搬着阿朱回到她出家的寺院,每天用她独家研制的疗伤圣药与独门疗伤神功给阿朱疗伤。

    这样经过一年多时间后,阿朱才慢慢康复。这时她听到萧峰带领燕云十八骑在少林寺大显神威。本来,她想去找萧峰的,但身子实在太过虚弱,不利于旅途劳顿。师太让她先修养一段时间,寺院安排人去给萧大哥送信。她别无它法,就留在寺院跟着师太学习武功医学。

    寺院安排的人叫阿信,是个机智灵活的人,但武功却不强,久居寺院,江湖中交游也不广。萧峰居无定所,本来就是天龙一般人物,加之他丐帮被逐后,即不喜欢当辽国的宋王,自从少林一役后身世已明,恩怨已清,人生实在也没什么大事,每日里也就喝喝酒,打打抱不平。先还陪段誉虚竹子去了趟西夏相亲,从西夏悄无声息地离开后,一个人无所事事,也就由着自己,总是兴之所至,随遇而安,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样一个行踪不定的人物,阿信哪里能跟得上他的脚步?往往她听到萧峰在哪里的消息,等她千辛万苦赶过去时,萧峰早已离开去了另一个地方。所以一直没有找上他。

    一直到萧峰被辽国皇帝囚禁,阿紫跑出来通过丐帮传信中原武林,阿信才知道萧峰的下落。她来不及向寺院报告,匆匆跑去。她武功即不高,脚程自然不快,等她赶到时,刚好看到萧峰自杀身亡,看到阿紫抱着萧峰的尸体在雁门关跳下悬崖。

    阿朱得到消息,也不见哭声,当即昏倒在地。

    她知道如果她在萧大哥身边,甚至只要他知道她没死,萧大哥断不致自杀得如此决绝。丐帮被逐,阿朱又死,身世虽明,但归属又如此迷茫,萧大哥可能早就心如死灰了。

    阿朱醒来后,就要自杀追随萧大哥而去,幸得拈花师太细心防范,耐心开导,阿朱才断了此念,决定跟随师太出家为尼,学习医道禅理,就此了却余生。

    在出家之前,阿朱先到雁门关,这个痛苦与甜蜜开始的地方,这个心中的爱人、英雄、大丈夫以身殉难的地方。她需要在这个梦开始的地方做个了断,既是为了凭吊自己的爱,也是为了告别萧大哥。

    这就出现了萧峰爬上悬崖就看到她的那一幕。

    这种欣喜,是无法用人类的语言来描述的。两个都以为爱人已死的人再次相见的欣喜,千年都等不来一回,怎么可以用语言来描述呢?

    或许,如果一定要形容,只能是那对蝴蝶翅膀——梁山泊与祝英台死后从坟墓里飞出来的那对蝴蝶——在曼妙的春光中,她们翩翩起舞,她们的翅膀轻柔地扇着春光,那么美妙、那么欢快、那么忘情、那么灵动,让人百看不厌。

    后来两个人一起告别了“望南翁”与“拈花师太”,携手回到塞外草原。

    几百年间,他们就在草原上放牧骑猎。

    几百年间,草原上幸运的牧民还能听到他俩的笑声,一部与天地浑然一体的男女声二重唱。

    听说,那些听到他们笑声的牧民,似乎都受到了造物主的祝福,会心想事成。

    他俩历尽千辛万苦才在一起,即使快乐地在一起生活一万年也不嫌多。他俩怎么舍得离开他们的乐土,又来趟江湖这潭浑水?

    令狐哥哥的事就简单得多。

    那天与盈盈在梅庄归隐后,两人再也不管江湖中事。每日就流连于山林之中,吹箫弹琴,琴瑟和鸣,一曲笑傲江湖,奏响不老传说,心中自然自由快活。

    后来城市建设加剧,推土机象一群饕餮巨人,张开大嘴滚滚前来,眼见就到梅庄。他们身处城市边缘,看多了兵荒马乱兴衰更迭,本来并不特别在意。后来看到一个叫做gdp的怪物裹挟着人们与土地,似乎吃了春药一样亢进,城市也像吃了春药,该雄起的不该雄起的地方都高楼耸立,雄性十足。

    令狐哥哥虽性喜热闹,但更喜欢散漫自由的生活,骨子里特别不愿受到拘束,他既然不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也就觉得没必要跟现在的世界计较。虽然可以动文不动武,跟大家说梅庄是几百上千年的古迹,应该作为文物保存起来,但看架式大家都乐于破坏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要让梅庄保留下来,可能性很少。即使保存下来,也可能被哪个老板包下来,改装成按摩院洗脚城卡拉ok厅,面目全非铜臭熏天,还不如让她顺应时代默默地死去好。

    梅庄虽好,但既然不想做钉子户,不想破坏城市发展,就非久留之地。俩口子就囚了林平之,跑到藏南一个宛如仙境一样的山谷中隐居起来。

    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重出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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