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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得总统府,只见黎元洪正召见秘书夏寿康,关照他去看汤化龙,提出和解的办法。

    这夏寿康字仲膺,他是湖北黄冈人,汤化龙籍隶蕲水,两县密迩,所以算是小同乡。宣统年间,一起主持湖北谘议局,汤正夏副,关系密切,所以黎元洪一向以他作为联结汤化龙的一道桥梁。

    汤化龙住在西单牌楼北口的石虎胡同。夏寿康每到汤家,心里总有点嘀咕。因为这幢大第,是北京的四大凶宅之一。在明朝,是崇祯朝大学士周延儒的“相府”。崇祯十四年复起入阁,其时内有流寇猖獗,外有清兵压境,局势岌岌可危,周延儒一筹莫展,只是拼命捞钱。

    过了两年,清兵破“边墙”长驱南下,大掠山东,京师告警。周延儒迫不得已,自请督师,驻节通州。哪知清兵这一次志在子女玉帛,不在攻城略地,所以不战自退。周延儒趁此机会奏报大捷,铺张战功,全是鬼话。通州密迩京师,真相人人皆知;有个太监跟他不和,在崇祯面前告了他一状,就此罢官,撵回原籍江苏宜兴。接着,言官群起而攻,贪赃枉法的案子,一桩桩都被掀了开来,结果赐死、抄家。

    到了吴三桂迎清兵入关,由明朝的平西侯晋封为清朝的平西王,开府昆明,跋扈异常。于是有高人出主意,将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招为驸马,清朝叫作“额驸”,照例赐第京师,实际上就是拿吴应熊当人质。这所赐第,便是石虎胡同周延儒的旧居。

    及至康熙撤藩,引发了所谓“三藩之乱”,对吴应熊当然采取监视的态度。但吴应熊不识相,暗中仍在为他老子做“坐探”。于是有个受顺治顾命的大学士王熙献议,“杀吴应熊以寒老贼之胆”。结果是连公主生的儿子吴世霖一同杀了。吴三桂没有防到这一着狠棋,想想老子为他死于非命,儿子、孙子又受他的累,惨遭刑戮,要富贵何用?他那时本来已经有病,受了这个打击,很快地就不起了。

    自此,石虎胡同凶宅之名大著,几十年没有人敢住。雍正三年将这所凶宅改为“右翼宗学”。相传凶宅只要改为公共场所,人气一盛,可以将鬼吓跑。果然,平平安安,一直无事。

    到了乾隆十九年,“右翼宗学”迁到南面的绒线胡同。这所大宅空了一段时间,赏给户部尚书裘曰修,里面有一个院子叫作“好春轩”,常常闹鬼。以后一直到清朝末年,庚子拳匪之乱以后,死的人太多的几家大房子,被视作凶宅。以礼王府为首,凑来凑去,只得三家。中国人讲究成双作对,既有“八大胡同”,不可不有“四大凶宅”,于是将石虎胡同的这所房子也凑上了。

    到了民国,由于国会设在宣武门内象坊桥,所以沿一条宣武门大街,西单牌楼两旁的胡同,大受“八百罗汉”的垂青。这里像样的房子,颇为吃香。石虎胡同这所凶宅是公产,接收来以后,便做了众议院议长的公馆。

    汤化龙一个人住不了那么多房子,所以除了众议院的一部分职员以外,还找了好些单身在京的同乡同住。据说阳气一旺,魑魅不敢现形,所以一直安然无事。

    但夏寿康却很迷信,胆子又小,晚上从不敢到这里来。就是白天,心里总也有点嘀嘀咕咕,说不出的不自在。因此,听得门上告诉他:“议长刚走,是到院里去了。”正中下怀,转身上车,直驶众院。

    “这两天不是休会?”他问,“怎么到院里来了?”

    “莲伯约我谈点事。这里比较清静。”

    莲伯是指吴景濂,辽宁锦州人,出身是驿站的一个“站丁”。关外的站丁,都是吴三桂部下的后裔。吴景濂是不是吴三桂嫡系的子孙,已无法考察。不过,此人自视之高,跋扈之甚,却很像吴三桂。在临时参议院时代,他是议长。二次国会与汤化龙竞选议长失败,耿耿于心。如今特地约政敌密谈,必然是有什么花样。

    这样想着,夏寿康便暂且隐藏来意,试探着问:“你们是商量合作?”

    “依你看,我们该怎样合作?”汤化龙含蓄地微笑着。

    “这还不明白吗?”夏寿康说,“你入阁,腾出议长,让他‘光复’。”

    “差不多。”汤化龙说,“不过,很难。”

    “怎么呢?”

    “他主张倒阁。”汤化龙慢条斯理地说,“要改组都不容易,何况倒阁。”

    “如果改组,你跟任公总是老段要延揽的吧?”夏寿康说,“国防内阁之说,甚嚣尘上,你看有没有实现的可能?”

    “很难说,现在是各走极端。而且不仅南辕北辙,竟是鼎足之势,这种局面真也少见。”

    “你说到鼎足之势,我就老实说吧,今天是奉黄陂之命,想跟你合作,做个调人,解消内阁与国会对峙之势。”夏寿康紧接着说,“黄陂也不是反对老段,不过觉得大权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不是共和政体应该有的现象。”

    “这一点,我有同感。就因为老段受又铮的影响,极力抓权,所以国会同人,拼命想限制他的权力。如果老段稍微让点步,事体就好办得多了。”

    “黄陂也是预备请老段让步,他那个陆军总长可以不必再兼。黄陂的意思,是想让王聘老掌陆军。如果老段同意这么做,黄陂愿意出面请‘罗汉’们分批吃饭,作个调停。同时,保证以后不会对老段做任何牵制。”

    汤化龙想了一会儿说:“这个让步,包括两点:一是让出陆军总长,二是请聘老入阁。是不是?”

    “我认为两件事是一件事。”

    “不,是两件事!”

    汤化龙已经了解其中的奥妙,但却不便明说,看夏寿康始终懵懂,不能不拿话点醒他。于是在沉默了片刻以后,复又用询问的方式,展开对话。

    “如果说,老段同意让出陆军总长,黄陂是不是会满意?”

    “不会。”夏寿康答说,“看黄陂的意思,是要王聘老入阁,甚至于不当陆军总长也可以。”

    汤化龙笑了,“以王聘老一生的经历,除了陆军,可以干哪一部?”他停了一下又说,“在内阁中,王聘老只有两个职位可干。”

    “哪两个?”夏寿康好奇地问,“除了陆军,还有哪一部?”

    “不是哪一部,是内阁总理。”

    夏寿康犹未醒悟,“老段怎肯让他?”他摇摇头。

    “就因为老段不肯让,所以黄陂才用王聘老去分他的权。”

    “这是黄陂自己都承认的。不要紧,你尽管跟老段说。”夏寿康又说,“黄陂对你的重视,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我很领黄陂的情,承他不弃。不过目前的局势,实在很难措手。议员人多嘴杂,不过,看起来很难搞,实际上转变也很快。”汤化龙又说,“目前最要紧的是一个诚字,有诚意,僵局一定可以解决。请你拿我的话,上复黄陂。”

    “好,那么关于向老段去进说辞呢?”

    “这一两天我就去。只是做说客要看机会。有道是,”汤化龙仿谭鑫培的道白念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这话不错,做说客要看机会。不过要‘这一两天就去’,请你今天就去。”

    “可以!”

    说到这里,传达来通知:“吴议员到了!”夏寿康不愿显露行迹,从议长办公室的便门走了。

    “我看到总统的汽车,”吴景濂一进门就问,“谁来了?是夏仲膺?”

    “你倒会猜。”汤化龙听得汽车发动的声音,等了一会儿才又说,“你知道,他来干什么?”

    “自然是替黄陂传话,说些什么?”

    汤化龙将黎元洪希望他转达段祺瑞的话讲了一遍,接着问道:“你看黄陂的用意何在?”

    “那还不容易明白?安排王聘老接段芝泉的班。”

    汤化龙哈哈大笑,笑完了说:“我笑的是夏仲膺,始终蒙在鼓里。我再三用话点他,甚至于明说了,王聘老除了陆军总长,还有一个他能干的职位是内阁总理。他仍旧不能领悟。”

    “此所以他年纪大你好几岁,又是翰林出身,而当年只能做你的副手。道理就在这里。”吴景濂又问,“你预备怎么跟段芝泉去说呢?”

    汤化龙基本上是希望维持现状,而通过了参战案,改组内阁,让研究系有一展抱负的机会,特别是财政方面,打开一个新的局面,所以决定传达黎元洪的希望,不过打算分两部分进行。

    “我把话分成两段来说。第一段,问他愿意不愿意让出陆军部;第二段,问他请王聘老入阁如何。如果第一段反应不好,第二段的话根本就不必再谈了。”

    “跟他没有什么好谈的,尤其是有徐又铮在那里,准无妥协的余地。济武兄,”吴景濂将手一挥,“该换个局面了。”

    汤化龙叹口气,“公民团那着失棋,不知道怎么下的!”他不断摇头。

    “济武兄,”吴景濂半真半假地问,“你来组阁如何?”

    “我?”汤化龙答说,“德薄能鲜,不敢存此妄想,且亦无此志。说实在的,在目前的情形之下,不是王聘老,就是徐东海,没有第三个人够资格接老段。”

    “为什么?督军团?”

    “是啊!”汤化龙说,“我今天听见消息,那些督军都还要在京里待些日子,至少等参战案通过了才会走。”

    “没有那么容易,非拖下去,拖垮他不可。”吴景濂突然又问,“你知道现在最希望这种局面僵持下去的是谁?”

    “我不知道。”

    “八大胡同的姑娘。”

    “这也奇了!”汤化龙不信,“八大胡同的姑娘怎么也关心时局,而且希望僵持下去?”

    “一僵持下去,督军们不走,每人头带着好些随员,还有一班奔走做‘篾片’的,把八大胡同烘得云蒸霞蔚,热闹非凡。都说从‘袁皇帝’死了以后,不想还有这种日子!”

    汤化龙微笑不语,过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似的说:“莲伯,我听说你在八大胡同结识了一个半老佳人,有这话没有?”

    “你弄错了,那是逸塘的事。”

    “逸塘”是王揖唐的别号。汤化龙想了一会儿笑道:“对了!是我张冠李戴。你见过逸塘的相好没有?”

    “见过。”

    “怎么样?”

    “是《板桥杂记》中的人物。”

    “这样说,必是尤物!”汤化龙大为惊异,“逸塘合肥人,龚芝麓也是合肥人,后先媲美,倒难得。”

    “若说王逸塘跟龚芝麓相提并论,那还差着一大截。”吴景濂忽然兴起,“你我同去访一访艳如何?”

    汤化龙自从妻子在日本死了以后,情怀落寞,此时受了吴景濂的怂恿,不由得有些心动。但他比较讲究边幅,觉得堂堂议长出现在八大胡同,不成体统,所以还在踌躇。

    “走,走!先吃饭再说。”

    “找个清静的地方,好不好?”汤化龙问说,“或者吃大菜去?”

    “大菜”就是“西餐”,这是南方的说法,吴景濂想了一下说:“我想到一个地方,在东城。”

    汤化龙也不再问,起身跟着他出来,坐上汽车,听吴景濂的指挥,在东城王府井大街一条不知名的小胡同中停下来。吴景濂从马褂口袋里掏出一块银洋,“当”的一声,丢到司机前面的车窗搁板上。

    “回去别多说。”坐的是吴景濂的汽车,他叮嘱他的司机,“三点钟在胡同西口等好了。”

    汤化龙下了车停睛细看,静悄悄的一条胡同,都是住家房子,怎么样也找不出一处可以“吃大菜”的地方。正待发问,只听吴景濂喊一声:“小东!”

    小东是个女孩子的名字,这时正提着一只篮子上街,闻声回头,惊喜地问说:“吴大爷,你好久没有来了。”

    “你妈在家没有?”

    “在!”

    “你姐姐呢?”

    “也在。”

    “你干什么?”吴景濂指着她手中那只细篾编织得很精致的篮子问,“去买什么?”

    “买零碎用的东西。”

    “别去了。回去告诉你妈,我陪一位朋友来吃饭,让你妈弄两样拿手菜吃。”

    “还不知道有现成的作料没有?”小东有十二三岁,一双乌黑圆大的眼睛,不断地瞅着汤化龙。

    “这是汤老爷————”

    吴景濂的话没有完,让小东“扑哧”一下笑声打断。

    “你笑什么?”

    “没有什么!”小东硬忍住笑,两个腮帮子憋着气,鼓得圆圆的,更如苹果。

    “淘气!”

    小东掉头就走,走得像跑一样,看她一进了门,随即听见格格的笑声。汤化龙觉得有趣,忍不住问说:“这是什么地方?”

    “娘儿三个,再无别人。她妈妈做得一手好番菜,常时到大宅门里,教那班太太、少奶奶、小姐们用刀叉吃番菜。”吴景濂又说,“你要清静,这里再清静不过。”

    说完,领头往前走,一进门已有一个徐娘风韵的妇人迎了出来,含笑招呼了吴景濂,又问:“这位老爷是?”

    “汤老爷。”吴景濂又为汤化龙介绍,“这是魏太太。”

    “魏太太。”汤化龙客气地说,“冒昧打搅。”

    “哪里,请都请不到。”魏太太往里喊一声,“大东,你来招呼贵客。”

    门帘一掀,闪出来一个女郎,长身玉立,艳光照人,先含笑招呼吴景濂:“吴大爷好久不来了。”接着向汤化龙叫一声:“汤先生!”

    吴景濂突然想起,“小东呢?”他问,“刚才我只说了一声‘汤老爷’,她就大笑特笑。不知道她笑什么?”

    “她这两天在学《审头刺汤》,一提‘汤老爷’,想起‘汤裱褙’那副模样,忍不住好笑。”

    “该打,该打!”吴景濂笑道,“怎么把我们汤议长,比作《审头刺汤》的‘汤老爷’,真正岂有此理。”

    “小孩子不懂规矩。”魏太太急忙向汤化龙道歉,“汤先生,不要生气。”

    “没有的事。”汤化龙神色如常地说————他是出名深沉的人物,听得《刺汤》这个戏名,想到住的凶宅,心中作呕,表面上却一点看不出来。

    “我罚小东!”吴景濂说,“回头教她把新学的《刺汤》唱来听听。”说到这里,突然省悟,“刺汤”犯忌讳,便即改口,“不过刚学的,恐怕不见得好,罚她唱别的。”

    “行,行!”魏太太说,“说戏的师父快来了。回头让小东唱一两段,请汤先生、吴大爷看看她,将来会不会有出息。”

    “你这两个女儿不得了!魏太太,你后半辈子不必愁,靠女儿就好了。”

    “多谢,多谢!不过都要靠大人先生们提拔。”魏太太接着又问,“吴大爷想吃点什么?”

    “什么都好。”

    “好!我到前面去看看,今天有什么新鲜材料。”

    所谓“前面”是前面一条胡同,那里有家法国人开设的伙食桌,专做洋人的买卖。这天有极肥的鸽子,跟关外来的白鱼,魏太太就用这两样东西做主菜。

    她的手艺好又快,加以大东、小东两姐妹都能帮忙,先用现成的熏火腿、鱼子酱、肝酱之类,配上酸甜黄瓜,做了一道法式冷盘,端出来供客人下酒。

    餐桌是早已陈设好了的,吴景濂与汤化龙相向坐在长桌一头的客位,大东坐在介乎两者之间的主位上,从身旁的冰桶中拿起一瓶酒说:“这瓶西班牙雪莉酒,我妈一直舍不得给人喝,今天特为请汤先生,为的小东不懂规矩,表示抱歉。”

    “嗐!”汤化龙说,“这又何足介意,你母亲太客气了。我深感盛情。”

    “彼此都不必客气了。”吴景濂说,“有好酒还不倒出来品尝。”

    等大东将雪莉酒倒在小口深杯中,吴景濂未尝先闻,汤化龙却已举杯近唇,大大地喝了一口,那又酸又甜、又凉又香的雪莉酒,一下子将他的食欲引起来了。

    食欲一振,兴致也好了,话就多了。“魏小姐,”他说,“你跟令堂站在一起,不知道的人一定说你们是姐妹。”

    “是吗?”大东笑道,“这是说我母亲看上去年轻,还是说我长得老了?”

    “自然是说令堂看上去,不像会有你这么一位‘硕人其颀’的小姐。”

    “吴大爷,”大东转脸问说,“汤先生说我什么?”

    “‘硕人其颀’是《诗经》上的话,说你长得高。”

    “是啊!大家都说我长得太高了,所以我穿旗袍不敢踩‘花盆底’。”

    旗人妇女的鞋子,鞋底上高起一截,名为“花盆底”。汤化龙便说:“原来魏小姐是旗人!”

    “还是‘红带子’呢!”吴景濂说,“也算是天潢贵胄。”

    汤化龙心想,魏家既不像餐馆,又有女侑酒,恰还是作为“天潢贵胄”的“觉罗”。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念头一起,好奇心大生,渴望获知魏太太的身世,却苦于不便当着大东就问。

    吴景濂察觉到了,只好将能说的先说出来,“她的老太爷是外交官。”他指着大东说,“不过去世多年了。”

    “是我三岁那年去世的。”大东作了补充。

    “你出生在哪一年?”汤化龙问。

    “我属耗子的。”

    “那就是闹义和团的庚子年。”汤化龙算了一下说,“你今年十八?”

    “看起来像二十多了吧?”大东问说。

    她对于外表与实际年龄不称这一点,似乎耿耿于怀。汤化龙便说:“是要看起来像二十开外才够味。”

    “真的吗?”大东嫣然而笑,菱形的嘴,加上两排晶莹发光的牙,笑容极美。

    就这时,魏太太在喊:“大东,你来一下,鸽子好了。”

    趁她离桌的那片刻,汤化龙低声说道:“三岁丧父,今年十八岁,她父亲死了十五年了。可是,小东最多只有十三岁,这是怎么回事?”

    “同母异父。”吴景濂又说,“她母亲神通广大,跟‘兴献王妃’是手帕交。”

    明朝的“兴献王妃”是嘉靖皇帝的生母,嘉靖以外藩人承大统,溥仪自醇亲王府奉迎入宫,情况相似,所以“兴献王妃”自是指的醇亲王载沣的福晋。

    “而且————”

    吴景濂刚说得两个字,瞥见大东的影子,立即住口。看她用一个大冰盘盛出来三只红焖鸽子。已然香味四溢了,却犹嫌不足,只见大东取一瓶白兰地,遍淋鸽子,然后划根火柴,燃着了白兰地中的酒精,淡徐火焰,转过来,绕过去,久久不熄。吴景濂是个老饕,早就持着刀叉在手,等火焰一灭,不待主人分配,自己就夹了一只肥鸽搁在自己盘子里,听他喉头“咯”的一声,大概是将满口馋涎吞回腹中。

    汤化龙虽不至于如此馋相,但亦有些迫不及待,所以等大东将鸽子夹到他盘中,只说得一声“谢谢”,也就埋头大嚼了。

    鸽子吃完,随即又上了红酪烤白鱼,酒也由红酒换成白酒。汤化龙对魏太太的手艺,满意万分,因此等她解了围裙出来,随即起身表示敬意。

    “不敢当,不敢当,请坐。”

    这时大东预备让位,吴景濂建议添一副餐具一起吃,魏太太也同意了。不过长餐桌如分坐主位,距离遥远,诸多不便,所以母女俩坐在一排。

    “汤先生,菜不中吃吧?”

    “我不说客气话,魏太太,我有件事想奉求,不知道是不是太冒昧?”

    “不必客气,请吩咐。”

    “不久,英国下院有几位议员来,我不能不做主人,招待他们一顿饭,能不能请魏太太帮忙?”

    “哟!招待外宾,我的手艺拿得出去吗?”

    “那倒不必客气。”大东笑道,“倒是主客有多少,妈得问问清楚。”

    “对了!如果十个人以下,勉强还可以对付,多了可不行。”魏太太又说,“多了也就马虎了。”

    听这一说,汤化龙才想起,此事大成疑问。“八百罗汉”个个是降龙伏虎的身手,哪个也得罪不起。至少各委员会的委员长、各派系的首脑,必得邀请作陪,这一来就三十个人都不止。

    “魏太太的菜实在好,英国又是最不讲究烹调的国家,我实在想魏太太来替我们中国争个面子。”汤化龙问吴景濂,“莲伯兄,你看,不在院里请,纯粹作为我自掏腰包,私人做东。这样请陪客就不必按规矩办了吧?”

    “这当然可以。不过你不请在院里,在哪里请?”

    “在家里请。我的那个客厅装修过了,请外宾也不算寒碜,而且还有些字画古玩,可供外宾欣赏。”

    “这倒也是个办法。”吴景濂点点头,“不过只能午宴,不宜晚上。”

    汤化龙怕他说出什么凶宅,晚上会闹鬼的话来,所以连连咳嗽示意。这异样的表现,魏太太母女自然都察觉到了。本来晚上很不方便,所以吴景濂的话并无可注意之处,反而是汤化龙这一来,令人生疑。

    “为什么不宜晚上?吴大爷!”大东问说。

    “汤先生的公馆很大,请了好些朋友住在那里,白天大家上衙门,非常清静,晚上太嘈杂,不宜请外宾。”

    吴景濂算是掩饰过去了。魏太太突然问道:“汤先生的公馆在哪里?”

    “济武兄,”吴景濂突然冒出来一句话,“这个客让我来请吧!”

    大东不明白这句话的涵义,魏太太却懂,随即转脸去看汤化龙,只见他慢条斯理地说:“也许连我都请不成。”

    这话就连魏太太都不懂了。吴景濂的意思是暗示汤化龙让出议长的位子,而以支持他入阁为交换条件,这一来吴景濂便得以议长的身份,做宴请外宾的主人。魏太太深知吴景濂以未能蝉联议长,引为莫大憾事,所以一听他的话就懂了。

    至于汤化龙的那句话,言外之意是如果段祺瑞用强硬手段解散国会,哪里还会有什么议长?就算议员不承认已被解散,仍旧视他为众院议长,他又何能以“妾身不分明”的国会“当家人”,去“主持中馈”?这一层曲折,自然只有身历其境的人,才能默喻。

    “吴大爷,汤先生,”大东问道,“你们倒是在打什么哑谜啊?”

    “小姐,叫我一时怎么讲得清楚。”吴景濂放下叉子,身子靠在椅背上,摩着鼓起的腹部说道,“这样的好饭,不知道还能吃几顿?”

    这话就大有深意了!而且也不是一句得意的话,魏太太便向女儿使个眼色,示意她不要胡乱开口。

    “魏太太,谢谢你!”汤化龙仍旧是匕鬯不惊的神态,“今天这顿饭,吃得太好了。”

    “哪里,哪里!”魏太太问道,“是要咖啡,还是红茶?”

    “大东,”吴景濂插嘴说道,“劳驾煮一壶普洱茶消消食。”

    大东点点头起身。魏太太便说:“请客厅里宽坐吧!”

    一到客厅,汤化龙迫不及待地要打听魏太太的身世。吴景濂想了一下答说:“这位太太有许多国际关系。她的出身是————”

    魏太太出身汉军旗,她的丈夫本姓虽是魏,却早已改了满洲名字,名叫德照,跟庚子年为拳匪所杀的内务府总管大臣立山,是总角之交。那时看准了能办洋务是条升官发财的好路子,所以在戊戌政变以前,就央托立山替他在当时权势炙手,外交、财政一把抓的翁同龢与张荫桓面前说一句话,得以派到法国公使馆去当随员,随后又调德国、调奥国。魏太太在欧洲到过好些地方,她本就善于切割烹调,在欧洲每到一处,必定访求名厨,为了学做一样名菜,可以接连十天半个月,每天去吃那一道菜,体味揣摩,尽得诀窍。其间感动名厨,自愿倾囊相授,亦是常事。

    庚子以后,德照一病不起。魏太太带着大东回国,不久再醮,在生下小东后,又成寡鹄。她有个懂星命之学的亲戚,替她推算八字,说她的命局极奇,不能居名,凡事有其实而无其名,倘或名实相符,不是克了他人,就是殃及本身。

    汤化龙也略谙子平之学,听到这里,不由得大感兴趣,打断吴景濂的话问说:“这是怎么回事?有这样的命运吗?其故安在?”

    “你问我道理,我可就说不上来了。”

    正说到这里,大东带着一个老妈子来送煮好了的普洱茶,看吴、汤二人住口不语,便知有不愿让她听见的话,所以悄悄退了出去,两人方得重拾中断的话头。

    “好吧,不必计道理,只讲事实好了。”汤化龙问道,“那人怎么说?”

    “那人说,她是极贤惠能干的主妇,但不宜室宜家,一当了主妇,必定克夫。”

    “这是有应验了。还有呢?”

    “还有,命中多贵人。通常说命中有贵人,是得贵人之助,能够逢凶化吉。她的贵人不然,是她助贵人之处多,贵人助她之处少,亦不能居于贵人妾媵之列。”

    “这是一定的。”汤化龙点点头,“不是说她不宜室宜家吗?”

    “不光是如此,还有个更妙的说法,命中多子,但没有一个是她自己的————”

    “慢来,慢来!”汤化龙先打断了他的话,然后放低了声音问道,“论孤鸾寡鹄的命,可以这样说吗?”

    “直言谈相,有何不可?”吴景濂笑道,“她自己都不以为忤,何用你替人家心里不安?”

    汤化龙想来不错,不觉失笑。“这一说,她不是天生走的桃花运吗?”他紧接着又说,“多子又没有一个儿子是她的,怕只有八大胡同的姑娘,才有这种命。”

    “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她到底不曾沦落风尘。”

    “就是这话啰!”汤化龙问说,“既然不是身不由主,生了儿子,自己抚养,又有何不可?”

    “自无不可。不过,她到底是寡妇的身份,肚子一大,得想办法,要找‘换骨神方’。岂不是有子而无子?”

    “‘换骨神方上药通’!”汤化龙念了一句李商隐的“登厕”即兴,而被误解为描写堕胎的诗,“原来如此!”

    “她也生过两个儿子。为了遮人耳目,一个是请人装假肚子,自己拼命把肚子勒小,她这里发动,装假肚子也发动了。一生下来,只知道是个男孩,看都没有看一眼,就让人抱去了。白替人养儿子,还花多少钱,担多少心,费多少事!实在划不来。所以下一次改弦易辙了。怎么改法呢————”

    改了到日本去待产,安安稳稳生下来,也是个白胖儿子。不道那年日本流行猩红热,养了三个月就夭折了。

    “那人算她的命,不要讲名义,讲实际,爱干什么干什么。只要不悔,逍遥自在一辈子。如是云云,就形成她这么一个看上去神秘莫测的人物。”

    汤化龙静静地听完,自然而然地问出一句话来:“莲伯兄,你何以知道得这么清楚?”

    “她自己告诉我的。”

    汤化龙恍然大悟。“她特为到日本去生的那个儿子,一定也是泰伯之后吧?”他问。

    泰伯是吴氏的始祖。汤化龙的意思是,魏太太在日所生而夭折的一子,就是吴景濂的骨血。这一猜,由吴景濂的笑而不答,便知猜对了。

    “现在谈点正经。”吴景濂一本正经地问,“听说你们研究系想跟段内阁合作的目的,是在财政方面有一番抱负要发抒?”

    问到这话,汤化龙便知他对研究系有相当了解,“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瞒他不得,当即答说:“是任公有一番理想。大家都觉得他的看法不错,愿意支持。”

    “理财不是纸上谈兵的事。理想固然不能没有,实际亦不能不顾。你们夹袋中总有在实务上拿得起来的人吧?”

    “任公心目中大概有人。”汤化龙听他是探测的口气,就不肯说得太多。

    “李赞侯?”

    赞侯是李思浩的别号,现任财政部盐务署长,代理次长,是段祺瑞的心腹之一。汤化龙笑笑,没有作声,当然是绝不可能的意思。

    “这样说,我听到的消息就不错了。”

    “你听到什么消息?”

    “说研究系预备找王叔鲁合作。”

    王叔鲁名叫克敏,杭州人。他的父亲叫王存善,前清以佐杂起家,当到候补道,是广东官场的“能员”,也是“红员”。王克敏举人出身,当过留日监督、直隶交涉使,长袖善舞,日本方面的关系很好。研究系确有找他合作的打算。如果梁启超能入阁掌财政,预备请王克敏当次长“管家”,去应付那班军阀,他好专心一致去发抒他的“整理财政”的抱负。

    汤化龙对此消息不作证实,却先问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逸塘那里。”

    “逸塘怎么会知道?”

    “咦!你不知道叔鲁是逸塘的干女婿吗?”

    “这我可是孤陋寡闻了。”汤化龙问道,“这门干亲是怎么结的?”

    “是在胡同里结的————”

    吴景濂口中的“胡同”,是“八大胡同”的简语。艳传人口的“八大胡同”,姑娘大别为南北两帮,泾渭分明,各不相犯。而又帮中有帮,北帮分本帮、旗帮,南帮分苏帮、扬帮,以及不属于苏、扬二地的外江帮。北地胭脂不敌南朝金粉,苏帮佳丽,尤为个中翘楚。八大胡同的“窑子”,分为三等:一等叫“清吟小班”,简称“小班”;二等叫“茶室”;三等叫“下处”。苏帮自然都在小班中,而小班又以韩家潭为最多,这里是南帮的大本营,居八大胡同之首。

    这年韩家潭的“双凤堂”小班,来了个投靠的“带档娘姨”顾妈。她小名阿巧,是苏州木渎的一个童养媳,不曾“圆房”便成寡妇。木渎这个地方,常有上海“长三堂子”的人来物色人才,看阿巧着实有几分姿色,便跟她婆婆接头,出价两百大洋买断。阿巧不肯随人摆布,悄悄逃到上海。但人海茫茫,仍旧只有投奔在长三堂子做娘姨的乡亲。先是不肯下水,只以收洗衣物自活。乡亲看她有志气,也觉得她可怜,替她出面做好做歹,从她婆婆那里,逼出她生身父母所立的笔据,还了她自由之身。

    不久,阿巧嫁了个在跑马厅为马夫做下手,清扫马厩、遛马喂槽的小马夫。夫妇俩克勤克俭,颇有积蓄。不道好景不长,那小马夫为一匹马踢中要害,不治而亡。三十未到,已是两番居孀,便有乡亲劝她:“你天生吃堂子饭的命,认命吧!”事实上不认命亦不可能,因为有个“专门克夫”的名声在那里,想再嫁亦很难嫁;就算能嫁,又岂能择人而事?

    于是她走了木渎小家妇女常走的一条路,到长三堂子去做娘姨。此中亦分好几类,一面投资做股东,一面又帮佣赚工钱的名为“带档娘姨”。阿巧做了两年“带档娘姨”,买了个“讨人”,取名小阿凤。其时“七君子”正在“筹安”,北京热闹非凡,南中名葩,移植北地,不知凡几。阿巧也带着小阿凤“开码头”到了北京,投奔韩家潭双凤堂,仍旧做“带档娘姨”。她娘家姓顾,便唤作顾妈。

    有一天王揖唐跟朋友在广和居小酌,入座先“叫条子”,有人举荐双凤堂的“清倌人”小阿凤。不过王揖唐对娟娟一豸、明慧可人的雏凤不感兴趣,却看上了跟来的顾妈。再一打听,说是小阿凤的养母,立即就想到了《板桥杂记》与《桃花扇》中李香君的假母李贞丽,自然也想到了与李贞丽有深交的陈定生。当仁不让,很快地做了当世李贞丽的入幕之宾。

    这顾妈倒真是有志气的,仰慕王揖唐是个名士,倾心而事。而且生有慧根,居然执经问字,做了王揖唐的学生,不过年把工夫,会写一笔《灵飞经》的小楷,五、七言的绝诗也作得来一两首。最难得的是,行动举止,绝少风尘气息,有时陪着王揖唐去应酬,不知底细的谁也不信她是八大胡同出身。

    小阿凤却还在双凤堂,自经梳拢,才知她生有媚骨,一双眼睛真能勾魂摄魄,成了八大胡同响当当的红姑娘。王克敏好色如命,一见惊为天人,色授魂与,无夕不到双凤堂。他是有名的赌徒,赌得泼、赌得精,钱来得容易,于是“三百两银子,吃杯香茶就动身”的“王三公子”复见于此日了。

    对这段《板桥杂记》式的艳闻,汤化龙颇感兴趣,但却无法再听吴景濂谈下去,因为众议院来了电话,国务院有件十万火急的公文送到,需要他回去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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