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流觞城3
南记鱼肆是松柏巷最大的鱼货铺子,店内海货河鲜鳞次栉比,店外还专门在临护城河的地方开辟了专属的鱼池。去年一位从流觞城升去大梁的官员曾在宫宴上与人笑谈,说大梁什么都好,唯独鱼鲜一味,稍逊南记鱼肆一筹。
店里的伙计或是运冰,或是刮鳞去脏,或是以清水冲刷地面,脚不沾地。掌柜笑容满面地招呼各方来客,见了江晏晏,忙在湿滑的地面上一路小跑,行至跟前又往后退了一步,拱手行礼。
“见过当家的。可是堂里又要进些时鲜?”
“找人,有个叫张小五的,现在何处?”
掌柜愣了一愣,面上露出一丝迟疑。赵如意上前一步,礼貌一笑道:“受人之托来看看他,听闻他生病了还不在家歇着。”
掌柜闻言仍不敢松懈,嘴上吩咐着伙计去领人,面上却有紧张之色:“当家的。他家中实在困顿,误一天共别说买药了,生活都困难。小的也没拿店里的声誉开玩笑,他坚持要来上工,陈管事知情的,吩咐我们只安排他做些杂事。”
陈掌事便是堂里的农夫,流觞城半数的粮店与渔货铺子都是他家的。
张小五很快被带来,是个肤质粗糙的中年男人,眼角发红,口唇发紫,身体微颤。见了掌柜身后一行人他愣了愣,紧张地抓了抓衣摆,谢平安顺着他绷紧的手臂向下看去,只见其指甲似有干裂之痕。
赵如意忽而伸手将谢平安与江晏晏拦在身后,沉声开口道:“李慈很担心你的身体,这边的工你先不要做了。一切开销所需,找堂里领。”
众人皆是一惊,掌柜正欲开口,触及江晏晏与谢平安的眼神便知趣地闭了嘴,只吩咐人照做。赵如意看着人离开后忽而快步冲向店外,行至一处无人的角落,猛地停下,垂眸望着地上的湿漉漉的石板。
谢平安缓步跟上,默默走至他身后。江晏晏回过神亦跑来时,赵如意已抬起了眼。虽然仍旧背对二人,江晏晏却明显感觉到他与方才不同了,周身散发的肃杀之气沉郁地令人没来由地胆寒。仿佛他去过地狱的最深处,落了十八层,又一层一层自里面爬出来。
自打当上堂主,江晏晏有过无数次生死交锋,亦有险些殒命的时候。但她从未这般恐惧过,因为那气息,应是死过一次的人才会有的,她还未曾有这样的体验。
她听见他用最冷的语气缓缓吐出三个字:“传尸疫。”
传尸疫,颂国史官落笔时最不忍形容的回忆,亦是蒙在颂国所有医士心中近百年的一道阴影。
“至和七年,辰王作乱,通外邦,假借贺寿之名引异兽入大梁。兽入,大疫。其症初无状,尔后赤目,唇紫,如饮牛骡亦不消渴。旋即高热,气不得进出,憋闷至死。寻常探视,吊唁往来皆易染之。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或以为疫者鬼神所作。上集天下医者于城,苦熬数月无果,国本几欲倾覆。”
这段记载于国史之上的文字,几乎所有赵氏子弟倒背如流。但对于江晏晏来说,稍显陌生了一些,她回忆了许久,方才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道:“少主说的,可是昔年仁孝帝时期的大疫?”
仁孝帝膝下三子最为出名。其一昭仁太子,即后来承袭大统的天子,当今官家。其二为文王,少年英雄,用兵如神,战死沙场,举国哀恸。其三便是被昭仁太子亲斩于祖宗祭台之上的辰王。这三人一母同胞。
江晏晏努力试着共情了一下:“往事暗沉,少主切勿伤怀。且昔年许氏医者举全族之力终令疫症平息。”
赵如意的双手不自觉地环上双肘,似有冷意:“不是全族之力,是全族之命。”
许家自颂国之初便世代入宫行医,人才辈出,繁荣兴旺未见颓势。一场传尸疫,全族覆灭。
“孝和帝即位时本想过继许氏旁支延续香火,但—”
“许家但凡能喘气的全都为了救人死了,连条狗都没留下,哪里还来的旁支啊。”赵如意惨然一笑。
江晏晏终于感觉到了自后脊向上延伸的冷意。活着,平安地在当下活到现在,果然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
赵如意终于转过来看了她一眼:“许家世代从事疫病救治研究,牺牲了阖家性命,也不过是粗浅地找到了一些避免被传染的法子,稍稍缓解了发病的痛苦。确实有侥幸被他们治好的人,但治疗时大量用药让他们的身体严重受损,痛苦不堪,甚至宁愿自决也不愿苟活。”
“但,但传尸疫最后确实解了啊。”
“不是解了。许氏全族牺牲后,颂国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旱情,那疫病,就此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孝和帝即位后,令赵氏子弟皆学药理,重医重农。但昔年熠熠生辉的许家,再也回不来了。”
江晏晏只觉得骨子里的寒意愈发深了几分,却还是努力维持着镇定:“少主,兹事体大。传尸疫爆发之时,您尚未临世,也未曾亲眼见过。李慈亦是。”
赵如意眼底的阴霾重了几分,垂在两侧的手逐渐紧握成拳,青筋凸起。谢平安定定地望了他一眼,正欲开口,却被他打断。
“我见过啊。”赵如意唇角扬起笑意,眉梢却下垂,眼眶隐有血色,“四岁的时候。有人寻了昔年沾染传尸疫人的衣衫,混入了我的常服里。”
“事隔多年,衣衫上的疫病已不复当初威力,却仍可杀人于无形。起初只觉困倦,尔后会在某一天突然高热不退,咳嗽不止,旋即呼吸困难,腹泻咽痛。从病发之初到咳血而亡,足足折磨人月余。任何稀世奇药,不过只能延长痛苦的时间。”
他的语气平淡得仿佛是在回忆今早吃了什么一般,落在江晏晏耳畔,却有如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让人发不出一丝声音。
“死的是我身边的一个小太监。那年他七岁,刚入宫被分来我这里。碰巧那件新做的常服我不喜欢,随手赏了他,让他日后出宫时寻个时机典卖换些银钱。”
他的视线重新落到江晏晏身上,明明只比自己高上大半个头,她却头一次觉得他的目光高不可及,压得人不敢喘气。
“所以如果李慈不足为信,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