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洛城1
洛城位于皇城大梁以南三百里,冬夏长,春秋短,温润多雨,四季分明。当地人喜好面食,尤爱馄炖。传闻古时有医者,以伤寒药入馄炖造福一方,念其善举,至今仍有入秋食馄炖的习俗。一些饭馆别出心裁与医馆合作,将滋补的药方与馄炖结合,一经推出,大受欢迎。
赵如意与谢平安抵达洛城的第一日便直奔春水膳坊。这是为数不多的由女娘经营的食府,不同于时下建筑流行的恢弘华丽,这儿的装潢精致小意,仿若女子闺阁一般秀美。就连穿梭其中的跑堂都比别处清秀周正,穿着样式统一的麻布衫。
春水膳坊幕后老板姓邱,祖上通医理,故擅以药入菜。她通晓文墨,极有情趣,每道菜都有专属的名字,极受文人雅士推崇。尤其是药膳馄饨,谓之豆蔻汤,只因其汤色澄清,粉色肉馅于晶莹的面皮之下若隐若现,仿若豆蔻少女吹弹可破的玉肌。
赵如意母妃的生意产业初及洛城时曾来过春水膳房。彼时邱娘子正值豆蔻之年,虽未承接家业,却也负责店里的部分营生。敏惠贵妃说,洛城百姓夸她芙蓉钗裙,长眉如画,香靥凝羞,如桃花仙初临凡尘,含苞欲放。
二人被店里伙计引了入座,眼珠子转了半天,愣是没寻到一丝桃花仙的影子。有跑堂的含笑上前招呼:“几位吃些什么?我们家娘子偶来巡店罢了,并非日日都在。”
赵如意迫不及待:“豆蔻汤。要一大碗。”
谢平安桌下踹了他一脚,面上却云淡风轻:“刚赶完路,还是吃清淡些舒服。捡些时令素菜吧,再来几个馒头。”
跑堂应了声,含笑道:“既是远道而来,更应尝尝豆蔻汤。我家娘子选的都是温和的补药,这个季节吃最是滋补润燥。虽为肉馅,却并不油腻伤胃,比素菜还清爽。”
赵如意赶忙道:“我舒服得很。我要豆蔻汤。”
谢平安抬眼:“素菜。”
他生得高大,即便坐着也与跑堂的视线齐平,更不用说周身气场骇人。跑堂的尴尬地笑了声,转了转眼珠子:“那先上素菜?吃了若是尚可,再试试豆蔻汤。”
待跑堂的一走,赵如意的脸登时垮下来:“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谢平安抬眼:“打赢我,让你吃。”
赵如意老实地捞起馒头就着小菜啃起来。
谢平安的眼神扫过周围一圈,几乎桌桌都有装着馄饨的瓷碗,碗沿彩绘桃花。馄饨汤的热气袅袅而起,蒸腾之中,一张张脸若隐若现,皆是一副沉醉的模样。
赵如意啃着馒头,正一脸艳羡,忽听得店外忽而好大一阵动静。邻桌几个食客见怪不怪地抄起碗跑出去,一片嘈杂声之中,隐隐听到有人在叫嚣说“金三爷来了!又来了!”。
谢平安还未反应过来,却瞥见自家柔弱不能自理的主子早已冲去了人群最前端看热闹,手上还抓着啃了一半的馒头。原是人牙子那里跑出来了个人,一路围追堵截,竟闹到了这里。
出逃的是个小姑娘,十四五岁的模样,饿得面黄肌瘦,全靠一口气撑着在跑,体力不支被打手追上一脚踹趴在地上。空荡的袖管里露出的手臂细如麻秆,伤痕累累,眼底却依旧是倔强之色,嘴唇不知是渴的还是咬的,青紫一片,血色尚未干涸。
打手已然丧了耐心,叫嚷着要将其扒了衣服游街带回去卖到窑子里。小姑娘毫无惧意,用尽力气嘶吼出一句“便是窑子也比你们阴沟里的买卖要好”。
打手中为首的一个是个身材细长的男人,看着精瘦却是个练家子,目光如炬。只是脸上阴狠之色太盛,猛地扫人一眼,仿若被蛇盯住一般。听了小姑娘的话,他面上不见恼意,只是冷冷地吩咐手下:“舌头不会用,便割了吧。往窑子里卖人也不必取整。”
围观群众暗暗为这个姑娘叫了声不好。她得罪的是人牙子里大名鼎鼎的金三爷,据说在洛城黑白两道的下九流里手眼通天。这姑娘当真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然而下一瞬,轻柔的女声自人群外响起:“三爷何必动肝火。不如往小店坐坐,喝些茶消消气。”
声音的主人是个极具风情的美人,年近三旬,肌肤仍莹白粉嫩,身段纤细。一身檀色素罗襦,愈发衬得双瞳潋滟。与大梁时下流行的弱柳扶风,苍白如雪全然不同,眼前人一望便知气血充沛,周身散着一种健康昂扬的活力,让人不自觉想亲近。
“桃花娘,是桃花娘子来了。”人群中有人出声。原来正是春水膳坊的主人邱娘子。
金三爷的嘴角微微上扬,眸中的戾气却是愈发浓厚。他的跟班幸灾乐祸地看着眼前出头美人,目光中露骨的打量看得谢平安略有不适,回眸一望,正对上自家主人戏谑的笑容,眼神示意他看看就行,可别入戏。
倒地的小姑娘柔弱开口道:“娘子恩德,没齿难忘。我命贱,不值得娘子如此。”
邱娘子一笑,似是丝毫不介意小姑娘身上褴褛,径自掏出雪白的帕子替其拂面:“世道艰难,何来贵贱。三爷也是熟客了,不妨给我这个面子,莫要为难这孩子。”
金三爷并未吭声,倒是身旁的打手不屑开口:“给不给面子看的是银子,若是娘子付得起,自然可以看一二。若是付不起——”
他的视线在邱娘子身上转悠了一圈,顺着腰向上爬了几寸:“看看里子也是可以的。”
邱娘子毫无惧意,笑容更盛:“只要有价,皆可商量。只是不知我若付得起,三爷可拿得动?”
旁边的狗腿子闻言火气登时就窜起来,撸着袖子便要上去揍人。然而拳头还未触碰到邱娘子面门,便被一道男声怒喝住。
“金三,你好大的威风!”
说话的是春水膳坊的熟客,洛城知县贾青云。这个中年男子虽其貌不扬,却威风凛凛,眼神如刀。饶是见惯了场面的金三爷面上也露了几分惧意,转脚将自己手下踹至一边,迭声叫着将这丫头做人情送与大人。
“胡闹!皆是父母生养,怎可谓之人情。我颂国法纪严明,岂容你草菅人命。”
金三爷点头称是,语气却油滑了几分:“贾青天说的是。但这丫头的奴契是过了明路的,小的纵是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作假造次。青天大老爷若是实在不忍,那小的咬咬牙,您给个卖身钱也就罢了,亏了的便当我们兄弟孝敬菩萨的。不多,三百两足矣。这丫头刚来的时候水灵的很,若不是泯顽不灵受了点教训,不至于这个卖相。”
三百两对于普通富户不算过分,但对于历来节俭,仅靠俸禄过活的贾青天来说,绝对是笔巨款。
众人一片沉默之中,邱娘子出声:“这三百两我出了。烦请贾大人做个见证。”
那丫头扑通一声跪在了邱娘子跟前,高声喊着愿为娘子做牛做马。
“我这儿不缺牛马。若是家里还有人,我赠与你些盘缠,拿了家去。若是无人,我这儿倒确实还缺个丫鬟。”
小姑娘泪眼汪汪,直说家中已无人,愿为邱娘子鞍前马后。
热闹散得差不多了,赵如意才随着人流挤回自己座位,瞅见谢平安冷着的脸,哆嗦了一下。一手捏紧了馒头,另一手夹了一大筷子菜:“出门前承诺你的我没忘。我刚目测了,离你没超三丈。”
谢平安替他将凳子挪近了些:“菜凉了,我让人热一下。”
“不必。原先在家里,也没吃过几口热乎的。”赵如意嘿嘿一笑,颇为自在。
邻桌似是几位熟客,聊起来不自觉提高了嗓门。说是邱娘子心善,这都不知是她从人牙子手上救下的第几个姑娘了。
其中一位似是喝多了些,嗓门颇大地夸道:“听说城西育善堂也是她出资的,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妇人婴孩。偶尔路见不平,也会救下这些误入岐路的姑娘。或是留在身边做事,或是赠与盘缠归家,甚至适龄的还帮人安排婚事。她自己却是孑然一身。”
赵如意的笑容登时一点点退去,他鼻翼微微动了动,沉默了片刻,冲着谢平安低语道:“真菩萨不必东奔西走,只需端坐在庙里的莲花座上,等候信徒点燃香火。”
说罢他又夹了一筷子菜到谢平安碗里:“只是不知,这供的,究竟是佛是魔。”